命运湖(下)


母亲没有文化,但她正直,富有生活的智慧,从她褪色破旧的语言包袱里不时会蹦出新鲜而耐人寻味的睿语:

吃呀喝呀喜赞咧,提起做活不见咧。–对儿童行为多么形象的描绘,同时不乏善意的批评。

走路身不管腰,腰不管身,没个人样。–儿童好动,又随心所欲,不注意个人形象,但却是行为举止的养成时期,就如春来树木抽枝,离不开修剪,方能长成栋梁之才。

吃舍饭打碗的东西,将来能成啥精。–穷得没饭吃,到富人家混吃施舍的粥饭,却把碗打碎了,足见这人有多么的无用。

煮熟的鸭子,浑身都烂了,就是嘴没烂。–嘴硬啊!有理犟到底,无理犟三分,生活中太多这样的人。善意的讽谏,又具幅漫画般的逼真。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不是好东西。–每当儿子或女儿跑到母亲面前告状,母亲总会用这句话平息事端,效果十分灵验。

白日游游窜窜,黑里借油纺线。–懒婆娘心中无数,不会安排活路,浪费钱财,浪费人力。

屎巴牛打列子,转着圈丢人。–屎壳郎原本惹人讨厌,却不自知,偏要在人面前打列子,不是寻着丢人显眼么?

人活脸树活皮,人没脸了无法可治。–是人,就得有道德底线,没有羞耻感,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过河沟渠子都要夹水。–眼角小,爱占小便宜,过河都没忘夹点水。生活中不乏这种人,话丑理端。

猫的爪爪不是手。–猫的爪爪当然不是人的手,但猫的爪爪善抠能抓会偷窃却是不争的事实。人的手如果用来专干贪婪偷窃的丑事,就与猫爪无异了。

不羡贼娃过年,就看贼娃挨打。–贼偷了东西,年过得滋润。不用羡慕他,须知贼娃翻了船,挨打是跑不脱的。

难时给人一升,强似有时给人一斗。–雪中送炭给人暖,锦上添花人轻看。

狗喝凉水耍舌头。–狗喝凉水,其实是用舌头舔水,难免弄出声音。是人,就要实干,不能耍舌头。

鸡呀鸡呀你别怪,你本是人间一口菜。–杀鸡,就杀吧,却要在动刀之前与鸡的灵魂对话,鸡认命,人心安,也算是善待生命,临终关怀吧。

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大实话中蕴含着朴素的哲学道理:活着依靠土地,死后归于土地,有谁能逃脱吗?

活跃在母亲口中的话语,看似随便平常,却饱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其中不乏善意的批评,辛辣的讽劝,就像汩汩溪流滋润着娃们的心田,教会他们做人的道理。


人到中年以后,母亲越活越明白:父亲烦躁发火,她忍着;父亲病了,她忧心忡忡。孩子们事业有成,她不表扬;遇到挫折,她不抱怨。亲戚邻里之间,她也有埋怨,但最后总是与人为善,自己吃亏。她虔诚的礼佛,那是她的精神寄托;她爱惜自己的身体,坚持早晚锻炼,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新世纪初,家里盖了新屋,刚刚住进去,父亲就由于劳累患了冠心病。儿子回家时,父亲脸色铁青,躺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母亲悲悲戚戚地说:“你父亲手脚冰凉,可能不行了。”话音未落,眼眶先就红了。也是父亲福大命大,已经昏迷的他被送往医院抢救了过来。在父亲住院的日子里,母亲早晚焚香拜佛,祈求神灵保佑父亲早日康复。母亲认为父亲之所以生病,与家里盖了房子没有安神有关,便张罗着请经师、响器班子在新屋念经安神。父亲得知消息,不顾病房还有其他病人,大发雷霆,将母亲骂了个鬼吹火。母亲隐忍着,始终一言不发。待到母亲要回家了,儿子将她送出病房,想安慰母亲几句,话刚出口,就听母亲说:“我啥都明白,他是病人,我不和他计较。”

女儿出嫁,婆家弟兄们多,经济拮据,公公婆婆早早地将他们分房另过。那是女儿最困难的时期:由于女婿不在家,女儿拉扯着个不满周岁的碎娃,常常是忙了地里忙不了家里。母亲和父亲经常放下家中活计,赶二里路到女儿家帮忙。夏秋之交,夜里突然刮起狂风,下起了暴雨。母亲从沉睡中惊起,惦念着女儿还住在没有窗心的屋内。她火急火燎地叫醒父亲,要他去看看女儿。父亲冒雨赶到女儿家,用塑料薄膜给女儿苫了窗心,才使女儿母女住得安心。

大儿子自小身体羸弱,高考又失败了。母亲长吁短叹,你这消薄身体,在农村可咋混呀?是啊,在农活生活凭的是力气,自己哪来力气干重活?大儿子想到未来,不寒而栗。他鼓足勇气回到学校用心补习,终于考进大学,人生的道路发生转折,以后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幸福的家庭。这一切,不感激母亲,感激谁呢?

小儿子十一岁转到县城住校读书。儿子先一天去上学,第二天下午母亲早早地站在村头朝县城方向张望,等待着儿子归来。眼看太阳落山,母亲还在焦急地瞭望着。父亲劝慰母亲:“娃要到周六才能回来。”母亲跟在父亲身后朝回走,嘴里啰啰嗦嗦地念叨个不停:“那么碎个娃,在学校能吃饱吗?晚上睡觉蹬脱了被子,冻感冒了咋办?会不会被人欺负?”“不会的,不会的,”父亲又何尝不挂念着儿子,但他只能含糊其辞地安慰母亲。话虽如此说,母亲终究不放心,一连几个晚上辗转反侧,睡不踏实。

娘家嫂子患了乳腺癌。母亲得知后,不顾两家已经多年不往来的现实,数次到医院看望嫂子。从医院回来,母亲总是叹息哀伤,同情代替了早年的幽怨。嫂子终于不治而亡。母亲又喋喋不休地惦念着哥哥,冰释了幽怨之后,更多的是亲人间的挂念。

六十岁以后,母亲身体大不如前,时有小病小灾,但她从不告诉儿女。儿女知道了,要带她去看病。她总是拒绝:“人老了,哪能没有个头痛脑热的?”及至因耳鸣而左耳几近失聪,母亲依然不告诉儿女。儿子买了助听器送给母亲,可她嫌贵,舍不得佩戴。母亲眼睛老花,摸索着干活。儿子买了老花镜,母亲戴上后,乐得合不拢嘴:“这下看世界新鲜了。”发生这两件事之后,儿女们明白了,平时应该多体察母亲,不能等母亲主动把身体的不适说出来。有段时间,母亲吃饭总是磨磨蹭蹭,端起饭碗,没吃几口就撂下碗筷,不吃了。儿子暗暗为母亲担心,想带她到医院检查身体。母亲非但不去,还坚持说我好着呢。儿子一再恳求,母亲只得去了医院,结果发现母亲患有胃粘膜出血。……母亲的精神寄托是虔敬神灵: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母亲少不了要焚香叩头,祈求神灵保佑一家大小都平安;平素遇见了烦心事,母亲也要向神灵倾诉。母亲的心灵静如湖水,安谧淡定。是啊,母亲的命运何尝不是海水化作湖水的神奇呢?年轻时汹涌澎湃,激情满怀;年老了,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她以宽广的胸怀包容万物,以求身安、神安。母亲活得明白,是一家大小的福分。(2012年11月29日于卧松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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