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伯蹲在村中央老槐树下端着海碗哧溜哧溜的吃着儿媳做的裤袋面，心里喜洋洋的、甜滋滋的。因此吃完饭后放开了嗓子吼了一段子《周仁回府》。这些年饭能吃饱了，80的岁老汉也显得年轻了许多，腰不弯、背不驼，耳不聋、双目炯炯有神，看起来顶多五十六七就连吼秦腔也铿锵有力，声若洪钟，震落了树上的落叶，惊飞了树枝上的麻雀。
每天吃完饭吼一段子秦腔，照例还要背着烟袋锅子到田地里转上一圈子。田伯在这片土地上转了70多年了和这片土地建立了很深很深的感情。他每天和田地里的麦草，果园里的果子说话，土地下面的父母说话。累了就躺在土地上睡觉，温暖的阳光覆盖在他的身上，梦里他还在和麦草、果子、父母说话。通常是告诉田野里的生灵和神灵们：“如今日子好过了，不操心吃穿了”。儿子每天把笑眯眯的父亲从睡梦中叫醒回家，回到家的田伯每天亲昵的抚摸着跟随他多年的老牛、老马，看着满院子飞跑的鸡鸭、蹦蹦跳跳的孙子总是笑眯眯的乐呵呵的。
4月里金灿灿的菜花漫山遍野都开放了，6月里大片大片的麦浪翻滚着，7、8月里果园里的果子红了。拖拉机、收割机直接就开到了田地里，不用再黎明前四五点钟就踩着夜色与露水弯着腰、握着镰刀割麦了；不用再顶着烈日拉着架子车到田地里拉麦草了，不用驴拉磨石加工粮食了。现代化的收割机、拖拉机、汽车等东西，让田伯觉得新鲜，也让田伯认识到了现代化的先进，他心里除了高兴就是幸福，没有什么想往了。除了这些，儿子还盖起了一座漂亮的小洋楼。门窗都是拱形的，走廊上还有四根红柱子。房子里边，电视，冰箱，洗衣机什么都有。田伯虽然听不懂普通话也乐意笑眯眯的坐在沙发上观看电视里穿红戴绿的人物走来走去有声有色。
这一切美好的生活来自与土地，来自于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制。儿子10前承包了10亩荒地，种植猕猴桃、苹果树、梨树。如今正是喜获丰收的时候，一亩地的水果少说可以挣10,000元，一年就能收入15万左右。和儿子一样村子里的很多青壮都承包荒地，开垦荒地，荒地变成了绿洲，遍地都是金子，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宽绰的生活，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享受生活，享受土地带给人们的快乐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人总有忆苦思甜的时候，看着田伯和乡亲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笑容越来越灿烂的时候，不知怎的我眼前总是浮现历朝历代农民起义的场景：国人暴动、大泽乡起义、太平天国运动等等。伴随着排山倒海的农民起义改朝换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土地改革、新的土地制度也应时而生，井田制、均田制、租庸调制、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等等。中国2000多年的封建历史，大大小小农民起义连绵不断，绝大多数的起因都是由于土地分配不均造成的。虽然土地制度从公田制度，到私有制，从私有制再到土地领主、地主等等方向过渡、赋税、徭役等等，貌似土地制度越来越完善，农民负担越来越减轻，但是农民从来没有满意过，脚步越来越沉重，生活越来越贫困——如今看到乡亲们花儿一样幸福的生活，一望无际金灿灿的麦浪，红遍山川的果园，姹紫嫣红的苗圃，农人门前的晒场，屋里的粮仓……那些丰收的喜悦，我害怕失去！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这些，看不到南山巍巍，流水清清，紫色的苜蓿花，花间扑蝶的孩子们……
二）
我的念头大概纯属胡思乱想，没有一点理论根据。所以就从心里把这些不祥的念头坚决的驱除。但是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我梦里常常见到黄土高原上厮杀斗争的场面：乡亲们扛着锄头、铁锨、木棍成群结队聚集在村口，声色俱厉的声讨的一个貌似富翁的人。这个富翁身穿皮风衣，戴着墨眼镜，身后跟从着几百个保镖，这些保镖个个都是蒙面人，手持铁棍与长刀在村口野蛮的打人，血流成河，乡亲们都倒在了血泊里……
俗话说梦总是反的。听说渭北高原上确实来了个富翁给乡亲们带来了福音书。据说他的名字叫李德利来自广东，想要把渭北高原上这块土地开发成一座贵族封闭式学校、并配套有大型游乐场所、食宿系统。可以说是给渭北高原镶嵌了一颗璀璨的明珠，豪华的典范，前所未有的辉煌蓝图，投资数额也是相当可观的2,800个亿。到时候乡亲们可以住进别墅，吃上商品粮，彻底脱离乡村生活，穿上皮鞋到城里享受富豪生活。开发商还说每家每户可以拿到最少200万的补偿金额，而且村里的孩子们可以免费在贵族学校入学。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中国人自古传统就是：置田、买房、儿女成器，这下开发商全部都满足了。很快这个消息已经家喻户晓了，就连城里的亲邻、外地的亲朋也都喜闻乐见，巴望着这一好消息能早一天兑现。村民们早早晚晚都三五成堆叽叽喳喳议论这件事情，这条新闻在全村沸腾、热火了起来。乡亲们开始盖房了，开始种树了。钢筋、水泥、沙子、砖块到处摆放，整个村子变成了建筑工地。据说房产，田产越多将来赔偿的越多，也是老百姓的最后一搏–因为失去了土地农民将一无所有。因此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大兴土木，据说有钱的倾其所有，无钱的债台高筑。
新闻由热变凉，由凉变热，今个忘了，明日想起。这条新闻成为乡村们的支撑和寄托。在新闻的冷热中一幢一幢的小型高楼四层的五层的拔地而起，村民们的愿望愿望渐远渐近，渐近渐远。从欣喜欲狂到失望沮丧，从彻底绝望又到死灰复燃。开发商在新闻的冷热中一会复出，一会消失。骂上，笑声此起披伏，渭北高原上上演起来一出戏剧性的故事
三）
真真假假，反反复复。失望、希望交加的故事最终尘埃落定，经过3年的讨论、谈判。地方政府还是以2,000亿与开发商签署了协议。接下来的重头戏和麻烦事就是拆迁和安置村民的问题了。向来拆迁和安置都是纠纷四起，矛盾重重，渭北高原这座祥和小镇也是重蹈覆辙。
县上的干部、乡上的干部、村上的干部每日都有到村民家里做思想工作的，由甜言蜜语到声色俱厉，由信守承诺到背信弃义。最终要以700元钱购买村民一亩土地，20万拆掉一幢楼房。这对于村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噩耗。村民们自然是坚决不同意，任凭各级领导如何花样百出，软硬兼施都无济于事。L县为了这次拆迁上上下下都哭丧着脸，无比难过！开发商扬言如果在半年之内不能完全拆迁就毁约，并法院起诉，追讨利息。
村民不妥协乡镇干部就无法交差，也无法实现层级财富。据说县上以2,000亿把5个村庄卖给了开放商，给乡镇28亿落实拆迁，到了村干部手里成了20个亿。
于是一个奇招出现了。在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村长们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议。会后告诉村民要带领大家到海南旅游，一来给乡亲们赔罪。二来，村里这些年也有财富积聚带领大家游山逛水，御寒。三，撕毁那些不合理坑害大家的拆迁协议。
四）
肠子都快悔青了的村民们长长出了一口恶气，携儿带女踏上了海南之行。温暖的海滨风光让人陶醉。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海洋，让人心旷神怡。没有见过大海的村民们在此叹为观止。认识到了大海的宽阔，天之涯，海之角的来历。
福祸相依，灾难并重。海南回来的村民目瞪口呆，哭爹喊娘。他们的村庄已经被夷为一片平地。一望无际金灿灿的麦浪，红遍山川的果园，姹紫嫣红的苗圃，农人门前的晒场，屋里的粮仓……那些丰收的喜悦，永远看不到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份一份叠加起来的伪造的拆迁协议。
宁静祥和的小山村顿时变的死气沉沉，晦气重重，乌云压在人们的头顶上。整日笑眯眯的田伯找不到他的牛马，看不到他的田地，老泪纵横！心脏病、脑溢血一并齐发，倒在了一片空场上人事不省。
我梦里出现的场景成为了真实。乡亲们扛着锄头、铁锨、木棍成群结队聚集在村口，声色俱厉的谩骂开发商，县长和乡镇干部。准备敲掉他们的牙，撕破他们的嘴，打断他们的腿。可是这些人早已经逃之夭夭，随着村庄一起失去了。面对村民的是手持铁棍与重器的屠夫，这些人美其名曰维护正常秩序。
白雪皑皑覆盖了整个村庄，覆盖了田伯的坟茔。
尾声
一封5,000字的忏悔信件原文刊载在了《华民日报》上。那些在拆迁过程中徇私舞弊的群体们在监狱里痛彻心扉。(原刊载于《碑林作家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