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百感交集的胡志明市

以前叫做西貢的胡志明市,不是我的出生地。在六歲的那一年,由鳳合市跟隨父母移居這裡。當年陸路交通非常落後,汽車要由渡河汽輪運載,渡過兩條不知名的大河之後,才可連接上通往西貢的公路。我們一早就上路,直到天黑才抵達堤岸,華人聚居的地方。我的回憶是從那一天開始,超越七十多年的時空。今天渡輪服務已經停止,跨河大橋將那些天然屏障解除,讓汽車通行無阻。

來到西貢之後我才開始上學,在一家由一班熱心人士開辦的平民義學,接受華文教育。一年之後才轉到「新會學校」,直到小學畢業。新會的老師很多都是來自中國的知識分子,以傳承中華文化為己任。我對國家與民族的歸屬感,對中華文化及道德的認同,是從小由他們培養出來的,而且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今天雖然已經移民到西方的國家去,但對祖國的忠誠沒有絲毫改變,關心祖國的安危。對西方媒體反華的立場,非常反感,告老還鄉的願望油然而生。

我的生活習慣也是在這段日子養成的,喜歡吃中國菜,舌尖上的記憶永遠留在味蕾上,對西方的速食文化從來不接受,而且愈來愈抗拒。喜歡熱飲,冷飲只是隅一為之。咖啡仍然無法取代中國茶的甘香美味。

越南獨立後,華校受到衝擊,中文成為中小學課程中的第二語言,重要性還比不上英文。今天的華裔青年,能夠閱讀中文及使用中文寫作的人,相信會愈來愈少。他們對中國的認識非常有限,難以產生歸屬感。這是現實所趨,難以扭轉。

在十六歲那年離開西貢,是法國撤出越南的第四年。由於時局開始變得緊張,山雨欲來之勢,為了安全起見,避免回老家探望父母。越戰開始了而且逐漸惡化,南越政權最終在1975年失守,越南全境赤化。對共產政權懷有恐懼感的人,紛紛出走,揭開近代最悲壯的逃亡潮。我們的兄弟姐妹也是在這段日子裡,冒著九生一生的風險,由海路逃離越南。和他們比較,我確是頭等的幸運兒,得到香港的保護。

淪陷後的越南,再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是否就此和我們的關係一刀兩斷呢?對一些人來說確是如此,我受到西方報導的影響也確信如此。新政權的表現確是差強人意,經濟奄奄一息,過去的好日子將永遠過去,否極泰來將遙不可及。

中國推行改革開放政策,帶來了新希望,經濟欣欣向榮。越南善於模仿,按照中國的模式進行經濟改革,將門戶大開,來者不拒,包括以前的宿敵美國在內。我對中國及越南的發展充滿好奇心,先睹為快。結果不失所望,每次舊地重遊,都有新的發現,對中國及越南的前途重拾信心。

日子過得很快,已經相隔了十七年沒有踏足這個第二故鄉了。西貢的變化之快,難以想像。人口增長到接近一千二百萬人,是越南經濟的龍頭,擔負國家財政的大部分。導遊說如果沒有這個重擔,西貢的發展絕對會遠超目前的規模。我有個感覺,河內的導遊對政府少有批評,西貢的導遊間中流露對新政權不滿的情緒。五十年過去了,人心仍然沒有跟著時間而改變。

新山一國際機場與西貢市中心的相距大約有五英里,新建的商業大樓及民房,櫛比鱗次,將它與市區連接起來,構成城市的一部分。來往交通非常繁忙,猶如山洪暴發的摩托車隊向前橫衝直撞,佔用了道路的大部分,阻礙其他車輛前進。交通擠塞的情況比河內嚴重。我覺得政府只專注於發展經濟,對交通違規放任不理。除此之外,行人路常常被各式各類的流動小販霸佔著,形成一道奇特的風景線。汽車也隨意停泊在行人路上,罔顧他人的安全。垃圾堆積如山,有礙觀瞻,也沒有人去清理。

以前通過越南或中國的海關時,看見海關人員嚴肅的態度,令你心情緊張。今天的海關人員對遊客十分友善,令人感到他們歡迎你來。共產國家愈來愈不像共產國家,反過來,入境美國就令人提心吊膽,不知觸犯了什麼條例。

到達西貢之後的第一個景點是舊政權的總統府,這座堡壘在1962年開始興建,走進去有點冷冰冰的感覺。據說風水不佳,吳廷琰總統入住三年之後就遭遇政變,匆忙出走,但仍然逃不過厄運,半途遭受暗殺。最令我注目的是地下的避難所,固若金湯。可是人民的力量,可穿越任何屏障。今天人去樓空,留下的只是極權統治造成的悲劇。

第二個景點是戰爭博物館,陳列各種殺人的武器,包括國際禁止使用的化學武器,記錄令人心寒的戰爭史實。原來美國在法治時代已經介入印度支那半島的事務,協助法國人對付反殖民的地下組織。法國撤離後,取而代之成為反共的主力軍。在越戰的高峰期,參戰的美軍超過五十萬人,引發前所未有的反戰浪潮,美軍面對正義的壓力及越南人民英勇的抗爭行為,兵敗如山倒。這是美國的恥辱,也是越南的悲劇。戰爭造成三百萬越南人死亡,三十萬人失蹤,平民卻佔了大多數。

重溫了一段近代史之後,繼續的節目是瀏覧湄公河三角洲的風光,魚米之鄉的地貌。童年的生活狀況,一幕幕熟識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引起無限甜蜜的回憶。我的出生地就是七條湄公河支流的匯合點,本土人稱之為「七丫涌」,正名是「鳳合市」。節目還包括湄公河水上活動,乘著改裝的漁船在大河上游划,我忍不住情緒的激動。原來我是大河的兒子,大河是我的母親,母子相逢,淚從眼眶奪目而出。我無言以對,是我遺棄了母親,但她永遠等待我的歸來。

這次結伴同行的有我的兒女、外甥、姪兒及他們的伴侶,一共有十一人,是在疫情前已經計劃好的尋根之旅。後來外孫及他新婚妻子也臨時加入,壯大了這個隊伍,大家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西貢的親戚只剩下五哥的遺孀,她的四個女兒,一個女婿及一個外孫。他們來不及在戰爭結束後離開,留下來,經歷了一段漫長的艱難歲月,不過苦盡甘來。人生永遠不知道哪一條路才是康莊大道,帶你走向幸福的彼岸。

大家相隔千萬里,能夠相聚在一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上一次和五嫂一家聚首,五哥仍健在,雖然不比當年之英明神武,玉樹臨風。丈夫離世後,五嫂也變得神情憔悴,老態龍鍾,這是生活壓力造成的烙印。歲月不饒人,好好珍惜生命的每一刻。

胡志明市是此行的終點,但希望能夠再來,重溫舊夢,將平凡的生活添加一點色彩。(2025/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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