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上)


T市的保安公司一般很忙碌。大活儿赚钱,这次就接了一个大活儿,来明星了,演出。像这样的大活儿几年才能碰上一次。广场上已经搭起了阔台子,几十个民工的一日三餐都是送来的盒饭。不过,米饭上能看见几片酱红的肉块子,路过的人看了也馋。民工吃饭从不忌讳肉,不像现时城里人的矫情,怕“三高”。钟奋进从广场过时看到这样忙碌热闹的场面,他不知道要干什么,就上前问一个民工,那民工刚把一口饭憋劲着咽下去,说,明星来呀。钟奋进兴奋地问,真的呀?他不是追星族,但偶尔能看到外来的明星,特别是那些长得身款如产品,白,细,眼大深情的女明星,他总会想,怎么会长成那样呢?太迷人了。他就对那些女明星的母亲们莫名地产生佩服,赞叹,真会生呀,肚子竟是出艺术品的工厂。他已经有几次这样配合公安机关作警戒的记录了,实在没理由对此有太大的惊奇。可是,公司能在这次活动中挣大钱啊,能少了他的吗?他重的是这个。

对于钱,钟奋进不得不重视。他至今已经快四十了,还是单身。父亲病逝得早,母亲改嫁异处,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丢下,自己过,算是个命苦的人。熬到现在,连个媳妇也娶不到,看到别人出双入对的,他太有想象和刺激了。他多渴望一侧臂上有个热腾腾的甜腻女人挽着一起回去,即使那个女人是极懒的那种,躺着,他去伺候她也愿意。晚上在一个被窝里面,欢乐。可他明白这样的幻想离现实十万八千里。娶媳妇不比上天摘云彩容易。现在娶媳妇有条件,有的条件还很硬,比如房子,工作,车子。他就没有这些。房子是父亲留下的,很破了,只勉强存身,小的似狗窝,门前有个深坑,雨天那里是个涝池,他要在里面垫了砖才通行。那还是父亲单位给分的,几次扬言要拆,拆了他的家就完了。车子更不会有了。他这个保安的工作还是父亲一个朋友帮助找来的。一月1800块。1800,够干什么呀。他还一月必得存点儿,备患以后。保安的工作在城市里就是看门狗的角色,根本入不到那些上层人眼里。他虽是这个小城市的人,却每天都感觉是给别人守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里没有什么是自己的,晚上头上的星星也是别人的。那颗是自己的呢?唯一的条件是自己还长得阔大体派,很是个男人,面相算是上乘的男人相,应该可以是多数女人看上的呀,可就是一了解他,逃了。女人是非常实际的动物。他从此恨女人,恨物质的女人。男人的本能使他每天多半的眼睛都是在胡抡着看外面行走的他想象的白光甜腻少妇,一卷府绸一样,抱着绵软,或者她们就是一枚雪糕,给他递上嘴他也舍不得咽下去啊。一个快四十的男人,没有一次,仅仅一次,接触女人的机会也不曾有过,你想想,他的白天是怎么过的,晚上又怎么打发走的,夜又是怎么明的。他满身就是堆积起来的火药,焦渴了几十年了,如果有女人突然是他的,他不用犹豫,咔嚓,他会把那个女人吃了,即使正好天在暗塌下来,他也不顾了,先吃了再说,图个浑圆的男人感觉。那样不妥,要有吃萝卜的感觉,脆爽;或者要有吃樱桃的感觉,慢慢滑溜着在舌上咽道里待够了再下去;或者干脆是红烧肉,–把女人想成红烧肉算是他最好的想象了。

进到公司,果然气氛不同以往,领导正在安排这次明星来的警戒保安任务,他悄悄坐在一旁听。正讲话的领导还是挤出一个眼神投过来,明明是在批评他迟了几分钟。平时他的确没有迟到的记录,很得领导器重,毕竟他年龄在那儿,是靠得住的人,不像飘忽的那些小年轻。领导一通非常重要的话,是强调这次明星来后怎样做好保安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可那些没精打采的队员们个个一句话也不曾落在心里一样,似乎昨晚的睡觉被人偷去了。“听清了没有?”领导突把声提出来,朝一群孙子般的男人耳朵上扔去,他们吓了一跳,齐声呼出“听清了。”“声还不大。听清了没?”“听清了。”第二声分明是领导从男人们的喉咙里拽出来的。钟奋进也呼出了听清了三个字。旁边一个比他小近十岁的小伙子低声给他说,这孙子又是那一套。你说呢?钟奋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个孙子说实话待他不错,他实在没理由点头。下来是领导分配具体的保安工作,谁谁谁和谁谁谁一起在那个段,谁谁又和谁谁在哪个区域。要求连眼睛也不能乱眨。

“这孙子,至于吗?”还是那个小伙低语评论。

钟奋进心里这时也沉重地觉得“我们挣这不到两千块容易吗?”但他不会把话溢在嘴上。

钟奋进被安排在配合几个警察近身保安一个女明星。他毕竟是靠得住的,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领导对他的信任。


那天简直空气也激荡起来。广场上的人溢得到处都是。平时并没有这样簇众的场景,人们多修在家里,看电视,争吵,伺弄花草,年轻人在家里经营爱,等待腻烦的时候,可今日的广场只有人,把往日的清静搅得踪影全无。

明星们已经来了,北京的,还有上海广州的,在广场西面一个政府的接待厅里。钟奋进他们的任务就是盯紧这个接待厅,让苍蝇灰尘也别进去。几个认识的邻居,还有过去的熟人,看见钟奋进衣着严整的样子,拼力挤着过来和他打招呼,目的是想看仔细那些明星,可钟奋进今天帮不上忙,他对堆笑的招呼只点头,不发话,表情硬着。

一个小时后,广场上的耐心考验得差不多了,节目在一阵狂乱中开始了。那些呐喊和熙攘已经把飘荡在人群头顶的歌曲撕烂了。

节目被导演推搡着出来,一个明星一个明星出场。终于那个非常大的大腕要出来了,刚一露出接待厅的门,人群就疯了,尽责的警察和钟奋进们简直招架不住了。一个警察忍不住开骂了一句,也随即震惊自己怎么会这样,就再不启口了。钟奋进不敢骂,他是保安,得罪不起民众。这个女明星的惊艳在已经紫暗下来的夜色和霓虹灯下简直就是可爱无比的小兽,钟奋进看了一眼想形容自己的评价,无奈枯肠,他在尽责抵挡人流的一闪念里还是想出了,呃,对,油漆过的狐狸。他只能想出这样的东西来比女人。那柳叶般的形象,那一身浓烈的香气,那刻意把女人味儿夸张的样子,钟奋进在她身边的一瞬间,真以为这女人是水果做的。离舞台还有一段距离,他几乎是被挤靠得贴着了明星。 他现在的任务是和几个警察把这个狐狸护送到舞台上。 对这种如此近距离太不适应了,如果有百分之十几的幸福感还在,这时的幸福已经被挤碎了,如凌乱的尸。他一恍惚中,心里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意要出水面想法蹦起来了,他的手在混乱中摸了一把。这一把之后,那个狐狸是怎样在舞台上唱完,又是怎样扭动的,他一概不知了。他中了魔。

演出结束快十点多了。他们又履行完职责,等把那些明星们护送到下榻的宾馆后,他们才允许回去休息。这一天就这样完了。广场上的人群跑散得差不多了,留下的垃圾是明天穿黄马褂的任务,与他钟奋进一点关系都没有。橘黄的灯光就在空里。对于节目的好坏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明白他今天晚上最大的收获就是那“一把”。他的步子竟轻快了,觉得这个城市顿时是自己的,起码有他很大的一角。这时那只大胆的手痒酥起来了,那感觉直窜,就要入到腔子里去了。回到家里,冰锅冷灶,习惯了,他不想吃,到肚里总欠缺着,他从床边拿过一袋饼干,过期了,他竟没吃出异样,躺下了还在纠缠着回味那“一把”。睡前他把那只手再看看,心里决定至少一个月不能洗。那只手又跳了一下。他把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肚子上。

第二天平安无事,照常上班,人们的话题还粘腻腻地沉浸在昨晚的明星里,整个城市能看出依然飘荡的浓稠喜悦。

第二天晚上新闻里自然少不了昨天的演出。也就在这一晚新闻节目播出后,钟奋进的命运在向另一个方向滑去。人们清楚地在新闻里看到,那个偏臃肿的黑黑的保安一只手趁乱里在那个狐狸的圆盘如凉粉团的臀上摸了一把,而且还能看出那只手在隐隐用劲了。新闻节目后,整个城市炸开了。不等到第二天,就寝前钟奋进的手机里就来了几个人的声响。

对于大街小巷的议论我可以劳驾分类以下,以便继续讲钟奋进的事儿。

“流氓!这个保安。”

“怎么这样?丢咱们城市的人。”

“这哥们胆大,好样的。换作我我也想蹭一下油。”

“应该把那只手供起来。”

“幸福的哥们幸福的手。”

第二天他刚踏进公司门,就迎面给他一声轰。男同事们的眼光除了羡慕还有嫉妒,一个同事竟直骂过来:“你狗日的有福。”有福的钟奋进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领导就把他叫去了,接下来是他到财务上去了一趟,接下来是钟奋进出门走了。把一个宽阔的背影撂给了一伙眼睛。钟奋进出去约十分钟左右,公司里竟爆出一句:

“开除了?这太重了吧?”

“听说市上领导追究着。”

“哦。”

“都是咸猪手的错。可怜的钟哥哥,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从此钟奋进走到哪儿,都有人指着说,那就是咸猪手。他一时竟成了这个城市里岔岔道道里都知道的名人,咸猪手。名人仗啥名很重要,他是仗犯错的手而名的。有名手才有其名人的。从此,钟奋进的名字在以后几年里逐渐淡出历史,代之而来的是钟奋进有了很潮的名字,咸猪手。初被人叫咸猪手,他还不习惯,心里总憋气想给对方发火或把老拳递给人家,曾和一人叫自己咸猪手的干了一仗,勉强平手,他右臂被指甲掏去一块肉,对方的鼻子被他打得陷进脸里。还动用了派出所,警察他是认识的,遭一顿批评了事。人的嘴怎么封得住,让叫去吧,随便。叫得人多了,他不在乎了,就答应。再时间久了,比如他在街上有人问名字,不等他说,旁边的人就替他说了:“他叫咸猪手。”大家笑,他也笑。再比如一次他要给人开个条子,他差点在落款处把自己名字写成“咸猪手”,“咸”字刚出来,他先发笑了,旋改成“钟奋进”。

一点积蓄很快像泼进沙子的水,不见了,身上干涸起来。与公司拜拜,他首要急迫的就是找工作。找什么工作呢?他喝了一肚子水,从屋里出来,要过一条逼窄的巷子,家家的烂房子都靠得很近,只余能过小三轮的路。这是矿上的家属区。天下的煤矿家属区大致都这样,虽远离着煤矿,但家属区里总飘散着淡淡的煤味儿,这绝对是那些矿上的男人们带回来的。咸猪手从这里出去,目光一溜儿瞄过去,刚好看到的是两边的阳台。阳台上有种花的,有养草的,家家似乎都有一个偏胖的女人有事没事的在阳台上伺弄,或者开了窗子,和对面的同样个子或颜色的女人说几句非常生活化的淡话。这些女人是不会养花草的,所养的也不上档次,养一两年就死了,再买,一腔的热爱生活。男人们绝不稀罕那些花草,从不买,任女人弄。男人们早上从家里出去,从矿上回来就黑严了,女人把饭菜和一瓶“西凤”端上桌就没事了,她们吃过了,就等男人吃了去洗涮,男人吃饭时,女人趁机看一会儿电视,给男人有心无意的说几句白天在街上看到听到的新闻。男人一般不太听,任女人嗑牙。这一天和昨天和后天基本一样,男人吃了饭,如果没有邻居男人来聊,就可以睡下了,再如果还不是极疲惫的被抽了精神,他们就还渴望在女人身上喜欢一阵子。就睡了。天天这样过。咸猪手知道矿上男人女人都是这么过的,像是谁给规划好的,每个家都是循序的。但咸猪手不是这样的。他是矿上的子弟,没有在矿上就业,就和那些人不一样。自从父亲死后,母亲走了,他就慢慢觉得自己和矿上没有多少关系了,见了曾和父亲同事过的老头,他偶尔去叫一声叔,别无其他更深的葛连。咸猪手走到了巷子口,眼前阔了一下,那个南北走向的路两边摆满了摊点。偶尔有车从路中间过,司机还要呼着让一些摆得太出的摊子挪挪,那摊主免不了要骂骂司机。“从这儿过?眼睛装裤裆了?”这话虽火星四溅的,但司机是忙人,不会和摊主计较,挪开过去就算了。北边有两个打烧饼的,一个是甘肃人,一个是蒲城人。咸猪手常去买甘肃人的烧饼,大,夹菜让自己来,可以夹饱,烧饼要夹成一个圆球了。这样的一个菜夹馍能占去半个肚子,他需要再考虑一块两块的东西就可以对付一个半天了。实惠。甘肃人的老婆偶尔也给男人帮忙,手段麻利。那女人是天生丽质的,穿什么都好看,麦色却极耐看,鼻梁高耸,眼睛饱泉似的。咸猪手常思考她是怎么嫁给这个小个子且脖子细长如勺子模样的男人。里面一定有故事吧。终不得答案。单身男人总有许多散发在自己生活外的想法,咸猪手就不多在自己身上想却想在人家两口子身上。天天从这里出来,要买这买那,摊主们不认识咸猪手的少。已经多半知道了在保安公司上班的咸猪手被开除了,因为摸了明星的屁股。是咸猪手。在这样和吃喝紧密的小社会里,政治的雨点几乎落不下几颗。对于钟奋进的咸猪手,说说也就罢了,谁再提起也没人太接口。菜的价钱涨跌才是他们的旨要。曾有几个过去交钻过的哥们,见他现在脱了保安服,才有机会招呼,从老远处就唤,猪手猪手。把“咸”字也略了。咸猪手不生气也不热情,等他们走近了,彼此掏掏眼神,也就走了。他们瞧不起咸猪手,咸猪手也看不上这帮胸无大志的东西。

在外跑了几天,主要是寻工作。其次眼睛看了许多女人。工作不好寻,满街的女人都是有家的。这几天眼光最无节操。

他实在耽搁不得了,决定钉鞋。于是在巷子口处,一个宽阔的男人面前支起一个咯噔咯噔的钉鞋机子。男男女女鞋脱了就坐在他的对面,从脚上脱下的鞋子味儿不错,活泼在他的鼻子上。

女人钉一个掌子8块,男人一个4块。上锥子补一个口子看大小,小的最少3块,大的也有10块的,得看难易。这些常识咸猪手在慢慢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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