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屠格涅夫的橡树致意

凌晨4时许,我乘火车来到了俄罗斯中部的一座叫做“奥列尔”的小城。如果没有屠格涅夫,也许我这一生都不会到这座被细雨浸润的小城来。从小城奥列尔到屠格涅夫的庄园所在地“斯巴斯果伊-鲁托维诺沃”要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车窗外,时令还早,路边的残雪还未化净,小草却终于忍不住地先绿了。树木的枝条上,星星点点地萌生着嫩黄的幼芽,早归的“格列奇”鸟筑在枝头的鸟巢一路排列过来,就这样,春天和屠格涅夫就在不知不觉中一起走近了。

占地40公顷、有200多年历史的屠格涅夫庄园被重重叠叠的树木包裹着。一座白色的小教堂,一幢马蹄形的房子,一排长长的马厩,一间独立的浴房,剩下的就只有密密匝匝的树木了。屠格涅夫是在1850年从母亲手上继承了这座庄园的。站在屠格涅夫故居的门前,我搜索着脑海里有关屠格涅夫对这栋房子的描述:“这是一座粉红色的木头房子,呈马蹄形,门口的前廊建得像一座阳台一样……”穿过这个“阳台”拾阶入室,屠格涅夫的家便坦诚地向我们洞开了。

屠格涅夫的故居里一共有15个房间,二层的6个房间被用作了庄园博物馆的工作室,我们参观了另外9个房间。虽然房屋是后来重修的,但房间里的家具及摆设均是原件。讲解员带我们首先走进了一间小餐厅,这是屠格涅夫及其家人用餐的地方。屠格涅夫的家也曾人丁兴旺过,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每到开饭的时候,仆人会敲响一座大钟,钟声会远远地传开,家人和客人闻声后会同时赶过来吃饭,迟到者会被拒之门外,只好为迟到付出饿肚子的代价。更让人觉得不妥的是,这个规矩同样适用于客人。直到屠格涅夫成为庄园的主人后,这个规矩才被废除。我问讲解员那口钟现在哪里,讲解员笑着说:那口钟早已不见了,但这口钟你认识吗?我仔细端详着摆在餐厅角落里的一座立式大钟,记起屠格涅夫在《警卫队长》中有过这样的描写:在房间的角落里,立着一座很高的大钟,钟的顶部像尖塔一样。今天,这座尖塔一样的钟至今仍在“不屈不挠”地摆动着,并按时打点报时,仿佛为了不辜负主人笔墨的垂爱似的。

在与餐厅相连的一个小客厅里,我看到了屠格涅夫的“魔床”。在一个作品里,屠格涅夫这样写道:这里有一张很危险的床,只要躺上去就会睡着,我会尽量离这张床远一点……这张“魔床”是墨绿色的,床体很宽,床的三面都有高高的墨绿色护围,很安稳、很舒适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制造睡眠的好地方。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屠格涅夫的工作室。在这间工作室里,珍藏着屠格涅夫家族的两件“镇宅之宝” :一件是一套1771年出版的《法国大百科全书》,另一件是那个十分古旧的神像,神像的来历我没有弄清楚,只知道它很珍贵,珍贵到屠格涅夫的母亲每次外出时都要随身携带着。在室内正中央的那张铺着绿色毡布的长方形大写字桌上,摆放着屠格涅夫用过的两支笔,透过玻璃罩,我依稀看到了屠格涅夫留在上面的指纹。

屠格涅夫是一位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作家,他既擅长细腻的心理描写,又长于抒情。小说结构严整,情节紧凑,人物形象生动,尤其善于细致雕琢女性艺术形象,而他对旖旎的大自然的描写也充满诗情画意。就是在工作室的这张写字桌上,就是用这两支笔,屠格涅夫写出了他的6部长篇小说中的5部:《前夜》、《父与子》、《烟》、《贵族之家》、《处女地》 。其中《父与子》是屠格涅夫的代表作。它反映了代表不同社会 阶级力量的“父与子”的关系,描写亲英派自由主义贵族代表基尔沙诺夫的“老朽”,塑造了一代新人代表——平民知识分子巴札罗夫。但巴札罗夫身上也充满矛盾,他是旧制度的叛逆者,一个“虚无主义者” ,否认一切旧传统、旧观念,他宣称要战斗,但却没有行动。小说问世后在文学界引起剧烈争论。他的在第一部长篇小说《罗亭》中塑造了继奥涅金、皮却林之后 又一个“多余的人”形象,堪称一部世界文库的经典之作。

屠格涅夫身高1.93米,虎背熊腰,十分魁梧。在不到40岁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莫泊桑笑他像是童话里的“白发巨人” 。母亲从小就给了屠格涅夫极好的教育。从童年时代起,他每天6点起床,然后用冷水浇身,上课、骑马、击剑、劳动,样样俱到。应该说,他的博学是她的母亲一手铸就的。他懂11门外语,他15岁那年就考进了莫斯科大学,他的渊博曾令主考官大吃一惊。我参观了屠格涅夫的图书室,那是整座建筑里最大的一间。房间里靠墙摆放着8个浅棕色大书柜,书柜的样子很“憨厚” ,书柜的门有点像中国普通人家的房门,可以从一侧打开,又有点像书的封面,只要轻轻的一揭,里面的多彩世界便会赫然呈现在视野里。讲解员告诉我们,最多时,这里的藏书达到4万册,目前仅存4,000册,其中一部分摆放在奥列尔城内的屠格涅夫文学博物馆里。

屠格涅夫曾经说过,他的生平就在他的作品里,作为一位庄园主,他是一名“开明、行善”的地主。性情宽厚,平易近人,乐善好施,农民们都喜欢他。在这样一位主人手下劳动,农民们自然会感到舒服,但久而久之也滋长了他们对主人的藐视。在屠格涅夫的马厩旁,讲解员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大雪天,屠格涅夫坐着马车出门,马车在中途停了下来,许久不动,屠格涅夫感到着急,他探头一看,原来车夫和他的跟班两个人玩起了纸牌。屠格涅夫只好把头缩回去,一直等他们玩够了才继续赶路……

屠格涅夫的作品中中充满了对备受欺凌的劳动人民的同情,写出了他们的聪明智慧和良好品德,具有强烈的反农奴制的倾向。他为农民办乐队,开图书馆,建养老院,付养老金,他还资助了许多文学青年,只是后来他资助的文学青年大多离弃了文学,屠格涅夫由此被人笑为“稂莠不分” 。屠格涅夫的朋友很多,作家、演员、画家都有。托尔斯泰也到过这里,很喜欢屠格涅夫家的客厅,喜欢那种朴素温暖的气氛。托尔斯泰对屠格涅夫的作品也给与很高的评价,称赞他有过人的才华,但对他的行善之举却不以为然。就在这个庄园里,还发生了这样一件趣事:前来庄园探望屠格涅夫的托尔斯泰与屠格涅夫因“行善”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激烈到最后托尔斯泰竟要与屠格涅夫以决斗的方式一较高下,所幸屠格涅夫没有赴约,从此两人断交了17年之久。

讲解员把我们引到了女裁缝阿芙多吉亚的房间里。房间里的光线很好,陈设简单朴素,却很舒服。在庄园里,正是这个年轻貌美、举止优雅的阿芙多吉亚让年轻的屠格涅夫心生波澜,一见钟情,迅速坠入爱河 。但是,少爷的风流韵事很快传到了屠格涅夫母亲的耳朵里。性格越来越乖戾的母亲大人认为,屠格涅夫与阿芙多吉亚之间的爱情“纯粹是出于肉体的爱” ,便将阿芙多吉亚赶出庄园。当时,姑娘身怀有孕,独自一人含悲忍泪地来到莫斯科,几个月后,生下了女儿波拉格娅,这是屠格涅夫在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了。阿芙多吉亚将出生不久的女婴送回到屠格涅夫的庄园,自己嫁给了一个平民。屠格涅夫无法忘怀这一段爱情,他写了一首小诗《一朵小花》,倾吐了他对阿芙多吉亚的思念和歉疚:

你采下了小花,却伤害了它……
她来到尘世,莫非只为偎在你心?

如果说,屠格涅夫也具有作家和诗人所共有的丰富感情,这种情感的需求使他不断地爱上不同的女人的话,那么,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的出现改变了他,带领他攀上了情感的巅峰。我注意到,故居的房间内挂着的所有屠格涅夫画像都保持着同一种特殊的姿势:他把右手伸进衣服内按住胸口,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也许,那里潜伏着令他一生都隐隐作痛的秘密。屠格涅夫活了65岁,真正住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庄园里总共只有17年。为了追寻一份不平凡的爱情,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巴黎。屠格涅夫在25岁那年,爱上了一位从法国来彼得堡演出的已经结婚生子的女歌唱家维-阿尔朵,从此便离家去国,天涯海角地追随着她。维-阿尔朵的丈夫比维-阿尔朵大了20岁,这位丈夫对年轻美貌的妻子有这样一位崇拜者始终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在长达40年的时间里,屠格涅夫作为维-阿尔朵和那个家庭的朋友与他们共同厮守着,他终生忠实于这个女子,终身未娶,以至于在他逝去后这座偌大的庄园后继无人。最终,屠格涅夫的庄园被他的一位远房亲戚承袭下来,不幸的是,这位亲戚也很有钱,对这座庄园并不感兴趣,庄园曾被长期闲置无人问津,1839年,庄园失火,这幢马蹄形的房屋被焚毁了好几间,屠格涅夫童年时住过的房间也没能幸免。

屠格涅夫对待爱情的方式完全是“屠格涅夫式的” ,尽管他所追求的对象对他十分平淡,尽管像他自己所说的他“一直生活在那个家庭的外边”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爱情延绵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临死前,屠格涅夫把所有他写给维-阿尔朵的书信和其他文字全部交给维-阿尔朵保存,没想到所有这些珍贵的资料都被维-阿尔朵付之一炬。屠格涅夫把毕生的爱都奉献给了维-阿尔朵,但献给她的诗在全集中只有一首,这就是《我为何一再吟着忧郁的诗?》

我为何一再吟着忧郁的诗?
那热情的声,那动听的音,
为什么,夜阑人静时,
飞进我身边,要我倾听——
为什么,不是我将那隐痛之火
点燃在她的心中…….
她胸间愁苦的呻吟
不是为我而悲恸。
这又是为何,我的心,
疯狂地奔去她的脚下,
就像海浪起伏翻滚
涌向无际的天涯?

一声声的发问,饱含着无限的深情,这份不能专有又无法遏制的爱情令屠格涅夫怎样痛并快乐着,我们从这仅存的一首情诗中可见一斑。另外,我们在屠格涅夫给聂克拉索夫的信中读到这样的一段话:“说真的,不能再这样呆下去了,已经看够了人家的面色,自己又没有家,待着干什么。”可见,那种与人分享的爱情和寄人篱下的滋味很难受。可是,他承认还是无法抵挡爱情的魔力:“很久以来,她在我的心中是女中豪杰,她永远使别的女子黯然失色。我自作自受,我唯有在一个女子踩在我的脖子上,将我的头按进泥土里时才感到幸福,我的上帝呀……” 有关屠格涅夫和维-阿尔朵及她的家庭到底遵循着怎样的情感格局,我们已经无从考证,但在屠格涅夫临终前,维-阿尔朵是守在他的床前“唯一亲近的人” 。同样也是这个并不是仅以漂亮的脸蛋征服男人的女人,对屠格涅夫的死伤心欲绝。

我在屠格涅夫的工作室里看到了这位西班牙女歌唱家的半身画像,那张半身像就放在屠格涅夫的工作台上。并不完美的一张脸孔,但却镀着一种令人眩目的光辉,在这层光辉的掩盖下,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秘蕴。能让屠格涅夫40年如一日地痴恋着的人,一定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方,只是我们无法参透而已。

从60年代起,屠格涅夫大部分时间在西欧度过,在那里结交了许多著名作家、艺术家,如左拉、莫泊桑、都德、龚古尔等,他的作品在西欧受到了广泛的赞誉。他参加了在巴黎举行的“国际文学大会” ,被选为副主席(主席为维克多-雨果)。越近暮年,屠格涅夫的思乡之情愈浓烈。1881年,屠格涅夫最后一次回到庄园探望,盘桓数日后离开。他本来计划自1882年起回庄园安度余生,从此不再离开,可是,这个愿望最终被他带进了坟墓。1882年初,屠格涅夫一病不起,转年便离开了人世,终年65岁。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屠格涅夫被一种奇怪的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死后,医生将其尸体解剖,才知道他得的是脊髓癌。屠格涅夫留下遗书,死后要葬在圣彼得堡的文学公墓中,他不愿意把自己埋葬在庄园外面那座安息着他的祖先的阴冷潮湿的墓室里,因为他在童年时进过墓室,被墓室里的阴郁冻透了。我曾想到这个墓室里看一看,可远远望去,墓室的门“铁青着脸” ,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转念又想,连屠格涅夫都不愿意多留一刻的地方,不看也罢。

屠格涅夫的庄园历尽沧桑,二战期间,好端端的一个庄园被蹂躏得面目皆非,几近倾颓。1976年,苏联政府在原有的地基上将这栋房子复原。1998年,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来到这里参观,下令修复庄园大门口处那座一直废弃的教堂。这座教堂的经历更为传奇:革命后做过苏维埃政权的仓库,二战时做过德国人的马厩,战争结束后又被修整为当地图书馆的阅览室。屠格涅夫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他每次来教堂做礼拜都只是来看看的,但这并不影响这座教堂存在的价值。教堂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修复了,我看到它时,它的身上搭满了建筑用的脚手架,说明人们对它的修缮呵护没有间断。讲解员说,有人责怪屠格涅夫不够爱家,不够爱国。屠格涅夫长年住在国外,生活和思维都是西欧式的,但笔下却写的尽是俄罗斯,这不正说明他对故土、对祖国无法割舍的爱恋吗?

临离开时,讲解员带我们去看了屠格涅夫亲手种植的橡树,现在已经180岁了。橡树参天而立,像一位世纪老人在静观世间沧海桑田的变迁。庄园内,有好几排树木夹成的罗马字母造型的甬道,想必屠格涅夫曾无数次在此徘徊过。园内的树木大多还未从冬天里醒透,我只能站在屠格涅夫的季节里让想象中的绿色繁荣起来。

我问讲解员,屠格涅夫喜欢的夜莺还唱歌吗?这位端庄秀丽的女士告诉我,每年的5月份开始,夜莺就会婉转地歌唱了,直到把人的心唱醉。

可惜,现在季节还未到。站在园中,我在幻觉中听到了阵阵清脆的鸟鸣从天空密密麻麻地泼洒下来,我的耳边响起了屠格涅夫的临终寄语:“当你去斯巴斯果伊,请替我向我的房子、花园、年轻的橡树致意——请替我向祖国致意,我大概不能再看到他们了……”(原载于世界华文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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