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蒙托夫故居:繁华背不动的寂寞小院

在莫斯科最繁华的新阿尔巴特大街上,有一座莫斯科最大的图书城,就在这座热闹的图书城的背后,莱蒙托夫的小木屋静悄悄地立在那里。在仲夏热情的阳光里,街边的喧嚣声把世界搅得躁动不安,可莱蒙托夫的小院却近乎于矜持地与凡尘保持着不容混淆的距离。冥冥之中,莱蒙托夫的不死的灵魂似乎仍盘旋在这座小木屋里,冷眼观看着这个被时间的车轮碾得面目皆非的世界,眼神里有着些许寂寞,这种寂寞足以使所有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仍然固执地爱诗的人们心痛不已。

推开那扇小小的木门,第一眼瞥见的是院子里荒芜的杂草 。在杂草从中,有稀稀落落的几枝花亮着鲜艳的面孔,好心肠地向来访者拱出一付笑靥来,好像怕冷落了谁似的。在靠墙的一边,有一个长椅孤独地坐在角落里,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人与它亲近过了。木屋的门显得很小,很内向地垂着深褐色的眼睑,一副乐得清静的样子。我甚至犹豫了几分钟才推门进去,进去后才发现,这里真是清静得很。在这个双休日的下午,我是这里的唯一访客。

一位上了点年纪的“玛达姆”见有人进门,乐呵呵地招呼我,带着我参观故居。这位和蔼面善的老人和我想象中的莱蒙托夫的外祖母一模一样,我甚至想问一问这位老人与这个故居及故居的主人是否有一点什么渊源,但碍于表达的不便,只好作罢。望着空荡荡的故居博物馆,我暗地里有几分“幸灾乐祸”,我甚至害怕有新的来访者进门,我庆幸这样一片神圣的空间被我一个人独占着。

这是一座上下两层结构的木板房,楼下是起居室、外祖母的卧室、厨房、餐厅等,莱蒙托夫住过的房间在楼上,要爬过几级木板楼梯才能到达。莱蒙托夫的房间不大,但光线很好,明亮而温暖。小小的写字台上,摊着莱蒙托夫尚未写完的诗稿。房间的中央,画架上还有他尚未画完的画稿。所有的景象都令人从心底里叹息这位少年英才离去得太早了。从楼下到楼上,“外祖母”絮絮叨叨地讲着莱蒙托夫的往事,透过这些往事,曾经离我无限遥远的早夭的天才诗人慢慢地踱步过来,岁月逆转,我真实地触摸到一个值得被人纪念的生命和一种被权势揉皱了的生活曾在这里被无可复制地演绎过。

莱蒙托夫从小就饱尝了生活的不幸。他3岁丧母,由外祖母拉扯着长大。莱蒙托夫的外祖母自己的生活也极其不幸,她37岁开始守寡,44岁时又失去了自己的独养女儿,而后,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莱蒙托夫,在这个小外孙的身上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将其培养成为一个天才的诗人,却不料23年后,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一位亲人也先她一步绝世而去。4年后,她抑郁而终。按照这位出身高贵的老人的遗嘱,她的遗体被安葬在莱蒙托夫的棺木旁,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她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缕牵挂。

在这座小房子里,外祖母的房间的陈设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铺着床罩的带帷幔的小床,敦实厚重的梳妆台,质地华贵的金丝绒落地窗帘,都是普通的俄罗斯人家必有的物件,可是,萦绕在我的记忆中久久不能散去的,是我走进房间的那一瞬间的感觉: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醇厚的红菜汤般的味道,这时亲情的味道,是爱的味道……

诗在莱蒙托夫的生活里意味着什么?诗是莱蒙托夫的生命,但也是诗,使他的短暂的生命难逃厄运。

 “诗人的生活岂能没有苦难 ,海洋岂能没有巨澜?”

写下这两行诗的时候,诗人的生活里已经充满了苦难和巨澜。莱蒙托夫以一个诗人特有的敏锐和洞察力,透过世事浮华的表面,认清了其腐朽的本质,并由此形成了其叛逆的性格。他不满现实,质疑现实,拷问现实,他的思想脉络织就了他的诗作的经纬。其实,厄运从莱蒙托夫握住笔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莱蒙托夫最敬仰的诗人是普希金,他为了悼念普希金而创作的《诗人之死》,惊世骇俗,气势恢弘,强烈表达了俄罗斯人的愤懑情绪,在俄罗斯百姓中广泛传诵,因此触怒了俄罗斯当权者。而后,他又接连写出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诗。和普希金同样以诗犯上,藐视皇权的莱蒙托夫最终落得与普希金同样的下场:他被流放到了高加索。在流放地,他遭遇了与普希金同样的死法:在决斗中被枪杀。

杀死莱蒙托夫的是他早年的同学马尔蒂诺夫。孤傲的莱蒙托夫曾多次嘲弄过马尔蒂诺夫的自命不凡。此次相遇高加索,马尔蒂诺夫执意要与莱蒙托夫以决斗的形式一分高下,莱蒙托夫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草草应战 。

1841年7月15日的夜晚,决斗在马术克山西北坡进行。当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一场悲剧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拉开了帷幕。一声罪恶的枪响之后,年轻的天才诗人倒下了,像普希金当年一样。在场的证人留下了这样的记载:莱蒙托夫拒绝开枪,马尔蒂诺夫乘机下手,子弹从右胸击入,射穿了诗人的心脏,莱蒙托夫当场毙命。他就这样死了,他只活到了27岁。诗人倒地时发出巨人般的轰鸣是雷声雨声所无法掩盖的,俄罗斯的百姓以一颗颗爱诗的心感到了强烈的震撼。许多人认为,马尔蒂诺夫执意要与莱蒙托夫决斗是受当局的挑唆。于是,俄罗斯大地再次响起一片悲呼:俄罗斯当局对诗人的射杀从来都没有落空过。

莱蒙托夫的遗体被安葬在马术克山的山坡上,那是他倒下去的地方 。一年后,莱蒙托夫的外祖母想尽一切办法,花费巨额财产 ,将莱蒙托夫的遗体从遥远的高加索山区运回自己的庄园 ,在阿莱谢耶夫家族的陵园中为莱蒙托夫举行了第二次葬礼。莱蒙托夫就长眠在了这里,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常抱赤子心,
悲泪盈洪荒。
歌声清且醇,
无言意更长。

这是李大钊先生亲笔翻译的莱蒙托夫的诗,李大钊是个懂诗的人,在俄罗斯的茫茫诗海中,先生对莱蒙托夫的诗情有独钟。鲁迅先生对莱蒙托夫也有不一般的评价,称他力抗权贵,致死不曾稍退。可见 ,莱蒙托夫无论做诗还是做人,都有其独特的光彩。在俄罗斯,莱蒙托夫的诗也颇受人们的喜爱,当我问陪同我参观的“外祖母”,俄罗斯人怎样评价莱蒙托夫.和他的诗时“外祖母”反问道:在莫斯科,人们为他立了纪念碑,纪念碑下,常常有人献鲜花纪念他,这一切,你难道不知道吗?老人指着墙上满挂着的莱蒙托夫的亲笔画作给我看,其中有一幅是莱蒙托夫在高加索山脉上骑在马背上的潇洒身姿,老人久久地端详着这幅画,良久,她才开口说:瞧,他人长得多帅,他的画多美,他的诗更是好得不得了。他是一个世间罕见的天才,如果再给他5年时间,他会是又一个普希金。

我在心里暗暗地否定着“外祖母”的话,莱蒙托夫只是莱蒙托夫就足够了,他不必是普希金 。

然而,有一点让我心里有一丝的熨贴 ,那就是,莱蒙托夫至少没有被滚滚红尘所淹没,人们总会记得他。我开始盼望着有和我同样爱诗的人,怀着对莱蒙托夫同样的敬慕之情来到这个小院里,来看看这座莱蒙托夫生活了好几年的小房子,看看莱蒙托夫在这座小房子里是怎样写诗和作画的。突然,我的目光落在通往莱蒙托夫卧室的楼梯上,那个楼梯被已经踏过数次的脚步磨得光光的,显然,在我的前面有着无数的先行者,当然,在我的后面,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后来者,这些人,都是到莱蒙托夫故居觅诗的。

参观莱蒙托夫故居的那个晚上,我找来莱蒙托夫的诗集细细地品味着。是的,只要有诗在,就一定会有人读的,莱蒙托夫又怎么会寂寞呢?而我们这些自诩为爱诗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让莱蒙托夫感到寂寞呢?(原载于世界华文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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