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故居讨“苦”

在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小尼吉塔街6号,“实现了震撼大地的最强大的革命和全世界文化时代之间的联系”的无产阶级文学大师高尔基,曾在此度过了生命的最后5年。这栋19世纪初被视为“摩登派”建筑的典范之作的寓所,如今夹杂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依然未减其“摩登”风韵。经历了大半生颠沛流离之苦的高尔基住进这所房子时已近暮年,也正因如此,“无产阶级的文学家”高尔基才有资格住进这样奢华的房子。当然,此时高尔基的文学生命依然如年轻人一般旺盛,更重要的是,只有高尔基才有可能赋予这所房子超越物质本身的特质。

高尔基,俄文是“苦涩”的意思。但在这座房子里,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苦涩的痕迹。进了门庭往里一望,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赫然入目,这是用整块的青灰色大理石磨制拼接而成的,波浪造型的石板高高耸立着,大气磅礴地盘旋而上,让人联想到汹涌澎湃的无产阶级革命浪潮的蔚为壮观。在这个扶梯涌起的“浪尖”上,一只钟乳石造型的灯散发着奶酪一样柔和的光,给这过于阴冷的气氛播洒了一片温柔。其实,这个楼梯扶手除了充当整座建筑的点睛之笔之外,再无多少实用的价值,而那灯除了造型的美感之外,寸寸柔光却好像是从高尔基的双目里径直扫过来的一样。

与楼梯相呼应的墙上镶嵌着一排壁橱,橱里装满了图书,这是这栋摩登建筑内的小图书馆的一部分。高尔基被称为“职业的读者”,他不仅爱看书,也会看书。高尔基的家庭图书馆共有44个书橱,陈列着1.2册图书,其中,有一部分民谣民歌民间故事书籍,上面留有高尔基的批注,高尔基的创作源头可追溯于此,从高尔基的早期作品中,我们不难证实这一点。

与这个楼梯相对的是整幢房子里最大的一个房间——高尔基的会客厅。穹庐式的天花板,没有窗棂的彩绘玻璃窗,红木雕花的门,这一切集中体现了这栋房子的建筑特色。在这个房间里,高尔基与许多俄国文学史上十分著名的大文学家有过交谈甚至辩论,交谈和辩论的结果是苏联作家协会诞生了,高尔基理所当然地当选为作家协会的主席。

可以推想,60多年前,就在这个房间的这张长方形大茶桌边,肩负着神圣使命的作家们,是如何执著于他们所热爱的文学事业,又是如何信服地凝望着他们的文学领袖。讲解员说,高尔基一般坐在靠窗左侧的第一个位置上,那里至今仍摆着他用过的茶具,亮晶晶地闪着光。一束淡紫色的小花袅娜地开着,馨香弥漫了客厅……被成就所覆盖的都有什么?和高尔基保持了20年的友好关系的罗曼罗兰第一次造访这栋豪宅,便敏锐地触摸到了深藏于高尔基内心深处不足与外人道的苦痛,罗曼罗兰十分肯定地下了这样的结论:高尔基非常孤独,内心充满了忧愁和温情。过惯了饥肠辘辘的漂泊岁月的高尔基“与这座建筑的摩登装饰很不协调,所以,他不喜欢这座房子” 。

“高尔基”在俄语中是“苦”的意思。这是高尔基给自己取的笔名,大概高尔基在确定这一笔名时,早已忽略了个人的苦难。在他那间不大的工作间里,有一张很阔大的书桌,桌上,摆着几张高尔基带眉批的手稿,10只削得尖尖的红蓝铅笔,以及钢笔、眼镜、墨水瓶等高尔基用过的物件。在这张书桌上,高尔基写出了25本文学作品,累计约250多万字,他就是这样壮心不已地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不停地奠基。他在每天上午9点到下午2点伏案工作,雷打不动,工作效率极高。除了写作之外,他还修改一些文学青年的作品,帮助他们从作者走向作家,并由此获得精神的愉悦。

在这个房间里,处处渲染着高尔基对东方文化的挚爱。东方的瓷器、陶器、象牙雕刻,从日本傩到中国龙到印度钟,精美之至。还有中国的古琴的琴桌、琴凳摆在靠墙的一侧,散发着怀古之幽思。据高尔基故居的工作人员介绍,高尔基在其他几个住所的工作室也是这种布局和陈设。有人开玩笑说,高尔基把自己的工作室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在这间工作室的墙上,挂着意大利南部海岛苏莲托的风景画,引起我注意的还有挂在高尔基小而简单的卧室里的那幅风景画,上面描绘的同样是苏莲托的风景,至此,苏莲托在高尔基生命中的位置便凸兀而显。即使可以在莫斯科这样豪华的寓所里颐养天年,高尔基还是念念不忘使他远离国内纷扰,一住就是十几年的苏莲托。

在这幢房子二楼高尔基的文学陈列室里,陈列着高尔基的手稿、文件,还有苏联作家协会颁发给他的一号会员证。高尔基的一幅和本人一样大小的油画肖像摆在正对门口的位置,高尔基的两只瘦而长的手做着一个颇具含义的手势,身后一片满含敬意的目光铺成了最契合的背景。

有两本巨型的相册很快就吸引了我,其中一本全部是关于高尔基的漫画,顺手一翻,便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高尔基佝偻着腰,身后背着书,胸前吊着书,掖下挟着书,手里握着书,兜里揣着墨水瓶,瓶里插着一只粗大的钢笔,如此的传神,看后让人忍俊不禁。还有一幅漫画是和苏莲托有关的。高尔基穿着泳裤坐在苏莲托的海边,用一只硕大的手指按住即将爆发的火山口,漫画的上方写着“苏莲托真理报”几个字。高尔基在苏莲托住过,这就是苏莲托的真理。由于高尔基的留居,苏莲托,这个异国的海滨小岛承载了多少苏联人遥遥相望的目光。有一位苏联文学青年寄信给远在苏莲托的高尔基,信封上赫然写着:意大利—苏莲托–马克西姆-高尔基,这封信高尔基居然收到了,这个信封也被展示在高尔基文学陈列室里成了文物,以此证明高尔基和苏莲托之间不可分解的缘分。

是一大批热爱文学也热爱高尔基的人唤回了这位客居异乡的文学大师。有一位医院的女护士写信给高尔基,强烈要求他回到祖国来居住。高尔基回信说:我也想回去,但我没有地方住啊!莫斯科当然不能让这么伟大的作家没有地方住,于是,高尔基便拥有了这栋房子。可是,当有人在祝酒词中说到要为这栋房子的主人干杯时,高尔基满脸不悦,大声纠正说:这栋房子不是我的,是莫斯科市政府的。高尔基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呢?曾有人做过极其大胆的猜测。据一些资料介绍,晚年的高尔基虽享誉文坛,但也有许多无法排解的苦恼:与儿子的死有关的,与无产阶级文学有关的,与无产阶级革命有关的,还有与无产阶级文学和革命都有关的。上面酒会上流露的出来的苦恼,则是与这栋房子有关的。

按理说,房子本身应该不能构成高尔基痛苦的理由,纵观高尔基的作品,苦涩,几乎成了无可淡化的统一背景。过早地接受了人类赤贫印象的,后又被革命的残酷震惊得陷入彻底的道德混乱的高尔基,住在这所阴气过重的房子里,重又被连绵起伏的革命浪潮层层包围起来,他的伟大和人道使他无法面对触目可及的错误和痛苦,而他又注定无法逃遁,就连“永远的、徒劳的逃避”的权利都丧失了,由此猜想,高尔基的苦痛比我们能够理解的不知要深重多少倍。

其实,房子的归属并不重要,就连高尔基本人也是属于苏联的,属于俄罗斯的,甚至属于全世界的。高尔基在世时,这栋房子被誉为是当时的“作家俱乐部”、“国家出版社”、“海外文化交流中心”。高尔基辞世后,仍然不断有人为纪念凭吊他来到这里。1961年,国家将此改建为故居博物馆,供所有热爱高尔基和他的文学的人们追思缅怀一代文学巨匠之于世界的不朽遗存。 参观高尔基故居是令我无比感动的精神旅行。无论是俄国人还是外国人,到高尔基故居博物馆来参观都是免费的,只需要做简单的登记即可。如果愿意,参观者可以往一个小小的募捐箱里投上一些卢布,用于博物馆的修缮。工作人员与参观者说话时声音无比轻柔,目光也是软软的,包含着对参观者的一种欢迎和接纳,同时,也是对与高尔基有关的文学情感的悉心呵护。 在登记处,一位女作家正在签名售书,这是一本关于高尔基故居建筑的书,里面有极其精美的图片。我买了一本,这位端庄大方的女作家便在书的扉页上写到:

因为您来参观高尔基故居博物馆,我们会记着您——安娜•彼列科娃于莫斯科初秋。 一排俄文字母写得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我很高兴地珍藏起来,只有这一切,才是高尔基之于这个世界的和谐的延续,不过,这座高尔基并不喜欢的房子成了一个重要的参与者,不知道高尔基是否情愿。(原载于世界华文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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