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年华

开学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大兴地生产队的三个小学毕业待升初中的䢖、敏、和我还没收到入学通知。农场中学不大,初一至初三就六个班,教室很小,木板搭的桌椅让人当心坐上去会不会摔倒。

一大早,建就将我和敏叫起来,准备一起去场部看看怎么还不开学。

去场部的路边有几座坟墓,建是男孩,毎次我们上学都要跟着他,他很自豪,也很调皮,有时会装鬼吓我们。

一路上,三个不满十三岁的孩子边唱边走:日落西山红霞飞……建唱到一半时很神秘地说:“停,我唱支好听的给你们听。”建的母亲被划成右派前是省某文艺团体的台柱,从小他就会吹笛子,学拉小提琴。我第一次知道《波尔卡》就是从他口中听到的。他父母离婚后他一直和母亲在一起,就是现在说的单亲家庭。

我和敏马上高兴地叫起来:“好啊,快唱来听听。”建四周看看,做了个小声点站拢点的手势,小声地唱起来:河里青蛙从哪里来⋯⋯建唱完后很得意地问我们:“好听吗?”敏不服气地说:“我妈妈也会唱。”敏的妈妈被划右派前是某单位的干部,用现在话说就是公务员。父亲也是右派,但分到了别的队。敏天生一副好嗓子,后来用在了报幕和独唱中很显天赋。

我和建、敏不同的是,父亲是右派,刚从部队转移地方就赶上了右派达标差一个名额给顶上了。母亲是地富反坏右中的富一类,等于我比建、敏俩多了一个富罪品牌帽子。

经过大片砍倒的包谷地,延着一条马路,经过坟墓地,我们到了学校。

奇怪!人家都在上课了。我们三个躲躲闪闪围绕学校转了一圈,终于看到小学同班的几个同学坐在教室上课。以为来迟到的我们,站在教室门口没敢进去,原因是没一个空位。讲课的留着平头的中年男老师走过来对我们说:“去找你们班主任吧。”

小学时的班主任温伯英,一个四十左右气质特好的女教师,普通话极标准,据说原来是国民党某部播音员。难怪给我们念《欧阳海之歌》时那种激情,就跟现在明星一样有声有形。我们普通话及文艺份儿多少有受她潜移默化的影响。

温老师才看见我们,眼圈就红了,她怜爱地分别抚摸我们的头说:“回去吧,去找生产队长给你们安排工作,书,你们是读不了了。”我们三人抢着问:“为什么,我们学习不好吗?”我是班长,敏是少先队大队长,建是文体委员。温老师声音陡然悲伤,就像播音员在悼念谁逝世的消息:“回去吧,你们还小,有些亊情你们不懂。”她用手式一个劲地摧我们走,然后她一直目送我们离开学校。如果她能选择或者有能力选择,她一定不会选择抛弃我们。

回来的路上,我们三个一脸的茫然。只知道那几个学习都不好,但都是当地贫下中农的子女。建嘟起嘴不屑一顾地说:“不读就不读,有什么了不起。”都觉很沮丧,但建和敏好像没痛苦就过了。只有我除了沮丧还有深深的失落感。因为我转过两所学校都是所有老师认定的未来高才生。才三年级作文就几乎成为学校黑板经常出现的范文。

建为了逗我开心,一个劲地对我作鬼脸,我也马上开心了。至今我也不明白,是还小对前途不理解,不懂规划所以不会痛苦,还是当时所处环境让人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不需要规划。

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命运从现在开始改写。没准未来的音乐家、作家、歌唱家就被扼杀在襁褓里才会让温老师那么心疼。

回到生产队,找到何队长,我们争先恐后地问:“何队长,老师叫我们来找你。”何队长想了一下说:“从明天开始,你们三个去队里参加撕包谷。”然后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略带无奈的笑,摇着头转身走了。

我想他心里一定在笑我们傻到底了,好像找到他就找到了光明一样。他女儿可是在省城上医学院呢。

撕包谷就是把砍倒堆放在地上排成很长一堆的包谷,用一个竹片顺着杆杆依次找出包谷将皮撕开,取出包谷丢进预先准备好的筐里。我和敏找了一堆各自从两头开始撕,半天也没撕出几个,还好那时没任务,我们能撕多少撕多少。

突然敏大声哭叫起来,连滾带爬地又跳又叫:“老鼠!老鼠!”只见她顺着裤子乱抓。她妈妈也听到了叫声,飞一般跑过来,大人必尽有经验,一把抓住已经在敏裤管里吓得乱串的老鼠,拳头大的老鼠在敏妈手里怎么也逃不掉了。只见敏妈两眼发红,牙齿紧咬,深仇大恨式的硬将这只老鼠活活捏死在敏的裤子里。

老鼠抖出裤子后,我们都吓得半死,建也从他妈那边跑过来,将鼠提到一边烧起来。我们不敢再撕包谷,直到队长来告诉我们,要先用棍棒敲打后再坐下去撕。后来我们三个一起,毎次先由建在堆上跑来跑去决定没有老鼠我们才撕。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刚种下不久的包谷又长一米高了。我们被分到不同的三个生产小组。因为我们三人在一起太贪玩,不务正业,一会儿打闹,一会儿又唱又跳。建把他的笛子带来工地,干一会儿就吹笛子让我和敏跟着节拍跳舞。惹得周围人都停下活儿看我们。

队长哭笑不得,最后将我们分开,渐渐地我们和五类份子打成了一片。后来我从心理学中找到我性格不成熟的历史原因:还未成年就被迫和成年人朝夕相处,成长过程缺失了循序渐进的阶段,很大程度会在性格某方面停留在那个阶段。我们被停留在了十三岁。

有一天除包谷地里的杂草,我从小干什么都不服输,为了除在前面我选一排很快就除到了前面。正得意呢,队长叫着过来了:“你怎么把花生全除了?”然后又冲我两边的右派吼叫:“她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吗?”我又不知道那是花生。还纳闷这种草怎长这么好看呢。原来是套种两收。队长说:“看你长得这么聪明,没长嘴不会问吗?”“我从城市来的没见过,怎么了,你们又没教过我,以后不就知道了,你不懂失败是成功之母吗?”队长哭笑着脸说了句:“好历害的嘴。”转身走了。他从此对我印象深了去了,我也不知他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以后慢慢告诉你。不过我后来成了他女儿的好朋友。

那些年,晚上没什么活动,右派中会拉二胡的拉二胡,会吹口琴的吹吹口琴,建的提琴越拉越好了。我和敏最热衷从田头地角摘指甲花回来包指甲。

后来晚上开始要学习了。分成三种人群。一般我们只会和父母在一块,后来受到了置疑。三块都不要我们。是啊,我们一不是五类份子,二不是摘帽人员,三不是贫下中农,我们又一起集合起来去问队长,队长抓了抓头皮苦笑了起来:“这个问题,你们先得有个身份,我想想,你们就叫小基本工人吧!学习时先去贫下中农组。”“我们去过了,人家把我们赶出来了。”队长也不敢惹贫下中农。很多时候我都想问队长,你属哪一块,但没敢问。队长想了一下就说:“那先到摘帽人员那组吧。”我们三个边走边看建表演夸张的摘帽动作。我们的父母都在摘帽组,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宁愿在摘帽组也不願去贫下中农组,他们总欺负我们,耻笑我们,其实我们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

随着贫下中农中开始有年轻人戴“红卫兵”䄂套,贫下中农毎人有了一本小红色《毛主席语录》只比手掌大一点很精巧,我们好羡慕呀!去问队长要,队长说这是按贫下中农人头数分来的,他也没办法。我们这才知道文化大革命开始。原来我们之所以不能读书,因为学校要贯彻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亊业接班人的指示。黑五类子女如果上学不就成了培养反革命接班人了吗?

也许是农场信息封闭,也许这里已经类似反革命大本营,也许这里已经被外界遗忘,也许这里除了队长找不到什么走资派,总之我们对文革几乎没什么太深印象。直到省委干部下放团来后才明显感到文革的气息,开始感觉到了来自上层文化的熏陶。开始参加和体会“阶级斗争”的残酷与滑稽。那是另一篇的事了……(中国云南林荫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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