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峪上云台山

入暑后,关中连日高温,中午温度甚至临近四十度,阳光照在身上如烙铁般滋滋有声,狗伸着舌头哈达哈达地喘着,空调响声如雷,人人吴牛喘月。一时间秦岭中避暑者人满为患,火热的临水农家乐挤得爆棚,据说日进万元。蓝田县汤峪河谷两侧的农家乐在温泉的热气蒸腾和雨后春笋般的酒店、别墅带动中起步较早,条件都不错,而且汤峪水库静卧青山之间,深蓝安静,波光粼粼,清凉扑面,不由不人蜂拥而至。

2015年8月1日,我从汤峪上云台山时,深受堵车之苦,也见证了汤峪作为休闲旅游地不堪重负的一面。给村民缴25元门票费,便可从水库东边大门进去,直达汤峪深处的紫云山森林公园。水泥路较窄,有的地方只容一辆车过,鱼贯而入的车辆迟缓如牛,十四五公里的路程走了一个多小时。只有农家的摩托车在车队间鱼儿般灵活穿插,人在车上一扭,摩托屁股后面嘟地喷出一股烟便不见了。河道两侧的农家房子装修一新,花花绿绿的简易凉棚彩旗飞舞,到处是仰天吹啤酒闪亮肥囊的光脊背和挂着半截短裙的半截大白腿,车辆像牛一般头着拱地排在路边。还有打麻将下棋的,握麦唱歌的,树上的鸟儿都吓得屁滚尿流不见了踪影。

我此行不为避暑,所以坚定地按照既定计划前进。

从汤峪三村的交沟口东上,过桥沿水泥路不到一公里,便是汤峪三村一队一个叫绳窝的地方,有几户农家,新旧房子共处,有的新盖的红砖房甚至贴了瓷砖。停了车开始上山时,已快十一点了。此时太阳虽然还不是最强,但已至八九分,暴烈之气已盛。炽日直射,热气蒸腾,树叶纹丝不动,由此体会到孙悟空在老君炼丹炉中的感受。我汗水如注,衣服很快就湿透了,知了歇斯底里的叫声更让人心烦意乱,只有通过牛饮和短暂歇息,在偶尔的阵风中得到片刻舒适与凉意。若在西面山沟,定会更热。

往后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荒草掩映,两道车辙夹着一道草梁,路南河水浅吟低唱。如此荒凉,以为没人家了,没想到后面如羊屎般还零散着十几户人家,有的在半山腰。干打垒的老房旧屋与下面河道的房子截然不同,只有个别修补的地方贴着一片红砖,让人恍如隔世。临路的人家门前新栽的白杆蓝头路灯,像一朵鮮花别在对襟长袄的老婆婆胸前,又显示着时代与他们的亲昵;路边靠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在我返下来时上盖了件衣服,这又说明他们没有远离时代。

再往后山深林茂,只有头顶一片蓝天使人不致压抑,路灯也没有了。每家只是一座房子,或三间或五间,前后开间达六七米,屋檐一米多长,与西安周边的大不同。这种结构的老屋在秦岭山中很常见,今天翻盖后的房子已经完全不一样的了。墙跟下都整齐地码着一堆堆柴禾,白糁糁的茬口如盘中鱼眼心有不甘地瞪着无情的世界。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树木如此排列等候,然后在灶间化作青烟。一家房子的前墙上,还留有墨汁写的标语:“学习理论XX,批资批修促大干XX五年,誓把蓝田建成大寨县。”后面的字还非常清晰。残缺的标语将人的思绪一下子拉到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我的出现,使路边靠在树上聊天的两个中年妇女停止了话题,直直地看着我过来。我想和她们聊聊,了解一些当地的人文故事,便指着问墙上的字想引出话题。她们头发零乱,眼神茫然,答非所问,无奈而友好地向我笑着,充满善意和警惕。简朴的衣着与木然的表情与那些字迹相互印证着一个渐行渐远的年代。有个叫院子的地方,一户人家前石头上坐着一位身材短小妇女,胳膊粗壮,红梭梭的脸庞,穿一件灰红相间的短袖T恤。看到我给她拍照,咧着没牙的嘴,扯着满脸横皱纹高兴地说:“还给我照相?”在山里,这些朴素的人们非常乐意配合你给他们照相,并将此当作一生中难得的奇遇。我去岱峪风雨山时,在山坡上遇到一位老汉和他的女子,看到我给他们拍照也非常高兴,还有意拉拉衣服摆了下姿势。拐过几个弯,绿树掩映中又出现了一座房子,这是最后一户农家了。一个胸肌高隆、胳膊粗壮的男子光着脊背坐在堰边,傻傻地笑着,口齿不清地哼哈着回应我的招呼。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下面河道车水马龙,热火朝天,这里却如此冷清。如果把这里比作桃花源,似不为过,但我似乎看到的是旧中国社会场景的一幅黑白照片,画面上是一片列强掠夺与杀戮后的狼籍。由此想到被几千名英格兰士兵撕开了中华国门的旧事,想到抗战中有一两千人竟被一两个日本兵杀害的情景,难道仅仅是鸦片的原因吗?无言的痛楚深深涌在心头。下午返下来时,路边一户人家院子里有位矮胖的年轻女子穿着裙子,趿着拖鞋,端着碗回屋去了。无论如何,她的穿着在这里都显得不合时宜。不知是新婚,还是回来探亲的。在我们老家,只有新婚女子才有这般慵懒的资格,所以我无端地认为她可能是一位新婚女子,但我宁愿她是一位放假在家的大学生,而不是从此扎根这里的新妇。从另一个方面看,古老的照片中又保存着比较古朴的文明生态,如果任由局部文明在时光中自生自灭,整体文明迟早也将归于自然与沉静。这除了让人感叹世事沧桑外,多少有些令人不安。

路瘦成羊肠道钻入草丛,河水也已不见。由于干旱,坡地上的土豆枝干叶枯,好像该收了。而下面有水处,土豆叶子暗绿,花期正旺。入夏后干旱无雨,给农作物生长造成极大影响。树林密起来,遮天蔽日,凉意也渐渐上来。一些不知名的果子高高举在枝头,炫耀着它们的成就,如母亲抱着自己的婴孩,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要撩起衣服坦了酥胸自豪地喂奶。塔状的绿色松果也不示弱,沉甸甸地压低了松枝,只等一阵秋风将那层层鳞片吹开。熟透的山杏则低调了许多,黄黄的落满草丛,捡一个捏开放入口中,酸甜又略带沙软,看着不好,但味道纯正。

约两公里到达与岱峪相交的垭口,向东下去是上岱峪村。这里虽不是最高处,但凉风扑面,通体凉爽,甚是惬意。沿山梁向北继续上山,板栗、青杠树浓荫如棚,越往高处凉风越轻,汗水落了,步子也轻快起来。突然,头顶雷声轰鸣。因树叶太密,看不分明,不知天空发生了什么,只透过树缝恍惚看到乌云漫过来。到高处才看清了,一片乌云浮在蓝天上,无根,便知不会下雨,即使下也是非常短暂的三五滴阵雨,便放心了。

约三点半到达第一座庙。上次从岱峪上来时,看里面倒塌杂乱,担心有害蚊虫,没敢进。这次不想再错过,且地面似乎打扫过了,便大胆走进去。屋内空无一物,唯墙上新贴一张黄纸,写着“玉皇大帝之神位”。想到对面高处的王母殿,才知这里是王母和玉皇之地,而玉皇明显比王母待遇要差了些。王母殿大门关了,塑像也被塑料布蒙了,上次来时门没关像也没盖。殿前有三块石头支的灶坑,灰烬较新,旁边放着焉了的生菜,厨房石墩上放着酱油醋。据说这里每年农历六月十五日有庙会,今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一日,时隔一周,眼前的一切印证了这一说法。庙前有一片突出的水泥地,上次来时误以为是一处房基,原来下面是并排两个穹顶石窑,但阴暗潮湿,神位前香火也没有。

天空晴朗为主,头顶是丝丝缕缕的卷积云,阳光忽明忽暗。与山相接处,灰色的层云和积云如波浪漫卷,南面则在白底上夹杂了淡红。令人揪心的是西面一带,积雨云已经形成,云彩头部重峦叠嶂,尾部深深扎在西秦岭里,将西面一带涂了个面目不清。沉闷的雷声滚滚,一阵紧似一阵。西安上空已出现土黄色云雾层,似乎大雨已降。很快,太阳隐遁,山风裹人,大雨似乎马上降临。于是大口小口吃完饭,急忙收拾了卷摊下山。万一雨来,那山路非滚而不能下去。行至半山,云开雷住,云竟往西南去了,让人虚惊一场。

下山时阳光已弱,加上云层遮挡,热气大减,只是山沟通风不畅,汗水才又慢慢上来。

路边有三位村民在用水泥筑池,说是从山上引泉水来吃。我说你们不吃河道的水吗?他们摇摇头。我估计也是担心上游将水污染了。现在,水源污染已是秦岭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尤其是农家乐,效益与便利的背后是水源之灾。秦岭那么多峪,那么多的水库,除去黑河水库,哪条峪的水、哪个水库的水还可以吃呢?村民无奈可以引山泉,城市有这条件吗?常听城里人批评农家乐污染了水源,却没有想到正是城里人捧红了农家乐。两天后小峪河的灾难,也是游客在河道的农家乐吃饭时被突然而至的洪水卷走的。返到沟口时,不少避暑的男女背着肩包、穿着时髦踱上来,也许还会选择住在山里,但他们还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就在第三天,即3号下午,西安及周边地区突降暴雨,小峪山洪暴发,九名游客被卷走,大峪山洪也将多户民房冲毁,不少斯文洋气的游客把车扔在山里狼狈地跑了出来,与大小峪相隔不远的汤峪绝对不会平安无事。这不能不给我们敲响警钟,不仅是游客,也包括政府和当地农家。

全程往返约13公里,强度不大,上山乘凉看景都非常不错。(文/吕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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