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娘娘

我的长辈中,三伯的“二房”,我们叫“妓女娘娘”。

怎么能叫“妓女娘娘”呢?等我大了,才知道那种叫法是不对的。

我的父亲兄弟八个,姊妹有两个,加起来十个。那个时候像这么众的兄弟姊妹不少,常常老大和老小这么排起来,年岁要差一代人。我的父亲是老七,他的上面有六个哥和一个姐,下面是一个弟一个妹。这样的家,孩子站在一起几乎要成林了。那时孩子多的家多呀,有的是不想生的,可就生了,没有避孕措施。哪像现在,避孕药避孕套啥的,名堂很多,政府想办法不让多生,计划生育。

年轻人结婚后想要了就生,不想要了就不怀,啥时想要就怀,多好,不伤人。那时的孩子多了也不珍惜,怀了就糊里糊涂生下来,生了不愿意要也可以给人。给人的孩子多呀,我知道,村里有的家想生男孩,却生一个是女孩,再生一个还是女孩,就是换不了,就一直生下去,非要见“牛牛”不可,孩子就要炕上放不下了,还坚定信念地生。要男孩女孩是想要就能要的?男孩对农村很重要,有的生不了男孩,家里就给生娃的媳妇压力,那压力是很大的,不少因为生不了男孩而被迫离婚的。我的一个堂哥媳妇就是生不了男孩走了,走时还带着两个女孩。我记得最小的抱在怀里吃奶。反之,有的家想生女孩,生一个是男孩,生一个是男孩,再生,还是男孩,就很不满意肚子,然没办法。就有生了弟兄七八个了,没有一个女孩。世上的事随意的不多,大都差强人意。男孩多女孩多的,就有想出换孩子的招数。如果两家恰坐月子的时间差不多,就让人串说,换,你家的男孩换我家的女孩,同时都有奶吃。村里有亲弟兄换孩子的,图心里亲。生的多成活率也不高。常听大人说谁家的孩子生了又没成,撂到沟里了。一个村都有一个撂死娃的地方,大都是沟,没人去,那里瘆。撂死娃有俗习,不得是孩子的亲爷,要叔伯的爷,或者是老爷,就是比爷辈高一辈的爷。这样的爷村里不多,要很高寿的。我的一个叔伯爷的确堪当此任,活了快一百岁,村里撂死娃的事基本是他,合适,高寿得同辈没人了,于是人人认为就应该是他。他撂过无数的死娃后,死了,他死时村里没人给流眼泪,觉得他活到头了。

我父亲不是老七吗,等老大到六十岁时,我父亲才快跨四十的门槛。这样的差距常使老大在家里有父亲的责任。前面几个的嫂子就有母亲的责任,尤其大嫂。在我看到的大家庭里,大嫂都是不错的,不仅要贤惠,还要纳祥,容忍,吃得苦,给下面的弟媳妇做榜样。一个这样的家,老大的担子能轻吗?如果父母早亡的,老大就更难,撑着大家过活。若果老大无能或身体孱弱,往下轮,老二,再老三。孩子多了也好养,也不好养,那时穷,世间都穷,吃穿很会将就。穿吧,穿不起好的,只要不露就行,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依次轮,轮到后面实在穿不成了再想办法。能看见完遮屁股的衣服少。谁家孩子穿了新衣服就高兴的不得了,在人前显摆,走路也不会了,一步一步很像不会写字时的撇捺。年节是最能展示一家实力的时候,主要看衣服。吃的呢?吃的也是将就,能下咽就行。家里吃的窄巴的,是先尽小的吃,再尽大的吃,最后才是大人端碗。炕上有老人的,要让老人第一个端碗,那是不能马虎的,铁定的孝道。

我的父亲是老七,前面的六个哥哥和后面的一个弟弟依次是:老大很能干,得着病,一直到七十多,我没见他直过腰,老是弯成柳树那样子。老二本分,就是种地,家里吃的不缺,靠下苦力,不多嘴说话;到了老三,是家里的亮点,脑子活,胆大,从没安然过,在李先念带队伍经过这里时,他从河里跑回来,换了一双新布鞋,跟着跑了,等我的婆喊叫着寻他时,他已经跟着队伍走到了城里。我的婆就说,这老三是寻死吗?话是朝着院子说的,且说得稀松,好像说的不是自己儿子。儿子多了,谁也不那么贵重。老三跑时家里已经给娶了媳妇,媳妇颇为俊样。老四早夭,还没成家就不在了。家里穷,老五早早被招到城里去,给人家做女婿。老五人活道,会说话,在城里开了一个豆腐房,一年下来挣得不多,但也不少,老丈人死后一家五口日子很有气象。每到年节或端午中秋之类,老五从城里回来给二老提着东西,显得很大方,还有几分阔气,这做派让一个村都都羡眼,说,人家老五,算是招对了,城里。老人收了礼物,喊叫着让几个嫂子给老五五口子做饭,不让老五动手,让老五坐端了接嫂子手里的碗吃饭。老六老八没啥可大说的,老六的腿在四十岁上上山摔断了,后头的几十年都是拄着棍子过。老八后来还当了村干部,听说在六七十年代轰轰烈烈的,算是人物。他和县上、公社的人都熟。村里许多人有难事都找他。我父亲是老七,没什么可说的,老实本分,他和老大的年岁差了二十三、四岁,因此我们弟兄几个和大伯的几个儿子也几乎要差一辈人的年岁。如果按年岁排起来,大伯要活到现在应该一百二十多岁了。

那“妓女娘娘”是怎么回事呢?得重点说老三–我的三伯。老三跟着李先念跑了,也去了陕北延安,后来竟又跑去山西河北一带打仗,仗还没打完,他却去了广州,在那里又跟了国民党,给国民党干事。干啥事呢,也没人知道,据说很阔气,腰里别着驳壳枪。跟着李先念干的好好的,怎么又去广州跟了国民党?世事很乱,什么事情也没个路数。如果跟着共产党干到底,那到得了天下,说不定老三还是什么将军司令。老三到了广州,成了一个将军的部下,后来还得到官职。他在家里有媳妇,但远呀,他就在广州那边“收拾”了一个女人作为室内,这就是我们称呼的“妓女娘娘”。这个“妓女娘娘”其实是一个国民党大官的姨太太,那个国民党大官死了,树倒猢狲散么,老三就把这个女人收拾为自己的。那个女人长得很阔气也很有派,像个屏风,站呀倒呀坐呀,很有教养,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规矩而有板路。连个笑也不露齿,说话细气无嘈,谁看了谁都觉得那女人是绝对的大家闺秀出身。那女人的父亲也确实是清朝的一个“高干”。她不是妓女,但为什么我们要叫“妓女娘娘”呢?我们这里把伯伯的媳妇称“妈妈”,这和称母亲的声调不同,“妈妈”–第一个“妈”是三声,第二个“妈”是四声。我们称母亲则是一个“妈”,是二声,有的叫成“妈呀”。对叔父媳妇的称谓是“娘娘”,大叔父二叔父,七叔父八叔父,统称“娘娘”。老三后来也回来了,把这个女人也带回来了。按说老三是我的伯父,他的媳妇我称“妈妈”,但那女人到了村里后,是村里的明星一样,半个村的人都叫她“娘娘”,我们家的人也跟着叫为“娘娘”了。但后来被叫成“妓女娘娘”是对我的那个“娘娘”的冤枉,她不是妓女,只是一个国民党大官的姨太太,然在当时的认识里,既然是国民党的姨太太,那就很十恶了,国民党不是好东西,姨太太会好吗?姨太太是小老婆,“小老婆”在村里人的看法里和妓女差不多。因此,一开始就有人偷偷叫“妓女娘娘”,叫的多了,公开后她也不恼,随便。“妓女娘娘”回到村里是很大的事,周围十里八乡好奇的人就去看,看看这个国民党姨太太的模样。“妓女娘娘”一时间成了“明星”。她人长得十二分姿色,是半大的小脚,放过的,走路也利索。不乱穿衣,很有讲究。头发是烫过的羊尾巴那种,那时村里没有扎羊尾巴的,只听说在西安省里有人是那样的。那个羊尾巴在村里真的多年被人提起,好美的女人就偷偷学她。“妓女娘娘”还用香水,就是县城也没有女人用香水,她用。男人们不敢近她,以为是妖邪的人物。初用香水,不久不用了,是没钱买香水了还是觉得这个山村里用香水不值当。虽然后来不用香水了,但“妓女娘娘”依然是远近人常提说的人物,说她人长得稀样,作为女人,长成她那样就知足了。还说那样的女人实在应该跟大官或者阔佬。说跟了老三,有点亏。老三不是在村里还有一个媳妇吗?这怎么过?老三是不敢在村里长待的,他是跟过国民党的,有掉头的危险,只待了几个月,跑了。跑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共产党的天下能容一个给国民党背过枪的人在村里安然活下去吗。解放好久了,老三也没回来,最后死在哪儿,是个谜,揣测是他被共产党镇压了,还有的说是老三走后又去背枪打仗了,打啥仗,给谁打,没人知道,这样说来,老三好像是阵亡了。老三一走,就是两个媳妇在家里过,虽有地,村里给分了,分别种,分别吃,两间房子墙扎开,一人一间。这边一个炕那边一个炕,那边一个灶这边一个灶。两人也和睦过,也打过,打时一圈人看,抓头发,抓脸。“妓女娘娘”打不过的多,就骂,也骂不过,她就不打不骂了,听凭那个女人的嘶叫。这样的两个女人过活,到了二人年岁逐渐大了,也有问题,谁管?老八是村干部,对于这个问题不能不管,他召集了本家的所有人研究,由晚辈轮流照管。老八因为是村干部,在这个大家里也有说话的威力,就常召集本家开会,给下辈人咬牙弹舌,谁不孝了,谁打架谁偷人了,老八都管,有时还执了条子要打,喊叫着说要把那个狗日的抽死了,让那个狗日的不要再给这个家丢人。虽是这么说,但没见过他实打的,只是吓唬。

父辈这一辈人慢慢谢世的谢世,我们这一辈开始登台了。到了七十年代,弟兄八个只剩下三个,“妈妈”“娘娘”们还有五个。老三的前房死了。老八那时才五十多岁,还是干部。“妓女娘娘”寿长,活到快九十岁才去世。“妓女娘娘”在“文革”中也被揪斗过,说她是特务,让她站碌碡,站粪堆。每次的批斗会都是老八组织,没有办法,老八不批自己的嫂子不行。老八还在大会上挥手说要和自己的嫂子划清界限。界限难以划清,老八对这个嫂子很同情也很敬重。老三前房死后,老八要把那堵墙砸了,“妓女娘娘”不让砸,说自己住不了那么多。经过了一场“文革”,“妓女娘娘”变化并不大,在其余几个“妈妈”“娘娘”陆续死后,她依然身体硬朗,只是眼花,每天还是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干净,整个人像个空寂却周整的院落。她识字,看报纸,看书。到了八十年代初了,她基本不动,坐在门口晒太阳,看人经过了她微笑。楼门是土坯门楼,门楼有点歪,很有倒的可能,老八要给她重修正一下,她挡了,说自己活不了多少时间了,修那没用。她住的房顶已经漏雨,房顶上长了草,草里还落鸟儿,“妓女娘娘”坐在门首能看见房顶上的草。到我出生时,“妓女娘娘”的岁数很应该做我的奶奶了。我们弟兄五个,我是老五。父亲母亲立志要生个女孩的,我下来却是长“牛牛”的,很使一大家人失望,且愤恨了,母亲给我的舅舅说,找个人家,给了。这话刚一出就飘到“妓女娘娘”耳朵里了,“妓女娘娘”一股风似的进了我家门,给我父母说,这是咱的骨肉,给了谁家都不行,你们不养了我养。这话很有作用,我就被留下来了。这一点我至今感念“妓女娘娘”。

“妓女娘娘”死时没有病,坐得好好的,头一歪,死了。老八给张罗备埋。死了人要写“铭旌”,就是要写这个人的一生。“妓女娘娘”的一生没法写,就很简单的概括了几句,在称呼上不知道她的真名姓。阴阳先生是负责写“铭旌”的,写了“妓女娘娘”这个称呼,老八看见了,就骂阴阳先生不是东西,怎么能写“妓女”两字呢?老八第一次在人多处喊着骂阴阳,我的嫂子不是妓女,是做过人家的姨太太,姨太太不是妓女,懂不?就改成“老三二夫人”。一个朋友的讲述,文中的“我”是“他”。写于2013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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