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猪手(下 )


说到这儿如果蔺草草还不出场,就显得我讲钟奋进的故事头绪不明。

钉鞋的事也是手艺,初,钟奋进不老练,常被锥子扎了手流血,慢慢就好多了。他也学着脸上堆笑。那天正埋头做活,一只女人的脚伸到他的眼下。他认识那只脚。他从脚尖一直看上去,小腿、大腿、小腹、耸胸、下巴、眼睛。

“钉鞋?”

“哦。”

“被开了?”

“看笑话是吧?” 钟奋进头也不抬。

“你的手现在还是那么贱。吃亏了吧?”

“咸猪手么。我愿意。你如果是来教训我的,请走,我忙着。你教训我的资格还不够。”

“我走了,有啥困难吱声。好歹和你有过一场。”

“没困难。”

这女人是那种成熟过火的类型,学识不多,却身上有一股城市酱辣的味儿在。如果男人在她的床上,她就是一袭深色的绸缎衣裙会把男人活活严覆而死的。男人从这种女人身上还可以感觉出是一碗可口但又烫嘴的甜味十足的粥饭。蔺草草离开时咸猪手只瞥过去一缕眼神,极似浓夏的阴影。蔺草草故意把那张肥圆的臀在裙子里拨转着走,两边的眼睛都看过去。

蔺草草是宋书理的媳妇。宋书理和咸猪手曾是哥们,一样大,一起上学,是邻居。宋书理的父亲和咸猪手的父亲也曾是好友,宋书理的母亲还是咸猪手的一个远房姑妈。蔺草草是别人给咸猪手介绍的对象,咸猪手很认真很卖力的谈了三年,睡了两次。这实在不算多。宋书理这哥们在咸猪手谈恋爱时每天要来钟奋进家至少一次,吃饭、睡觉、洗衣、喝酒。时间久了,蔺草草看上了宋书理。看上了,也没办法,咸猪手给宋书理说,我睡了。宋书理说,我不嫌。他说,我也睡过。蔺草草就成了宋书理的对象,就谈,弹琴一样,历史的推演终至于成了宋书理床上的媳妇。咸猪手对蔺草草是用了心的,等蔺草草渐渐去亲密宋书理时,他问过蔺草草,宋书理有啥好?蔺草草说,不知道。宋书理一米六五的短个子,一侧耳朵上吊着耳环,满嘴的烟味儿。卖弄时就会把几首唐诗唱得像吊死鬼寻绳,撕肉的感觉。就这些。蔺草草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凭钟奋进的学识考证不出结论。

蔺草草成了宋书理的媳妇,在咸猪手和宋书理蔺草草之间显得顺理成章,不露痕迹,如跨过一个步子。此后多年来咸猪手和宋书理断交了。这断交也顺理成章。一树的叶子落了,枝条光秃,一个冬天来了。

咸猪手钟奋进的日子就这么过。钉鞋。有了手艺,能挣钱,他不为日子愁了。这时的他又回到往日的心情里,觉得这个城市,这个日子,也有自己的一块子,虽然他不知道那块子是他咸猪手的。因就在那个他熟悉的小街上,离自己家里近。他的钉鞋摊离那个烧饼摊近,斜对面,每天还能看到那个天生丽质的陕南女人操着重口音的话和他说一两句。这个小街背着小河。咸猪手的头抬起来,眼光不用远就伸到河里。说实话,凡城市者都有水,要么在河两边,要么在河一侧,有水就有灵一样,潮润,不涩巴。这个城市没有。咸猪手面前的这个小河,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可以称河,细小,从没澎湃过,即使下雨。但到底这么一股水从哪儿发源的,没人探究过。有了这么一个小河,整个城市特稀罕,河两边居的人也多,政府多想这条河大起来。有环卫工人专守护,不许乱扔进河里,河里还干净,水也较清,影映着两边的柳树和房舍。有水,水两边就长草。河滩却没人整理,烂着。咸猪手的眼前柳树在风里摇曳,那是从河滩里上来的风,逗了逗柳枝,就上到街上,跟随人窜没掉了。

咸猪手的日子每天就这样,从房子和树隙间落下来的一片阳光刚好贴在他的身上,时间再过一两个小时,光片就会移挪到他的面前。光在背上觉得烧时,他挪挪凳子,避开。他爱吃鸡腿炖土豆。现在每天兜里不空了,他才有心情偶尔给自己肚子惠顾一下。鸡腿炖土豆,土豆是那种小土豆,比红枣还要小一圈的小土豆。炖得烂,一口一个。肚子饿了他就走,把摊子让那烧饼摊子的女人给看住。菜就在面前,不耽搁时间。他急急买了菜就回去做,吃了马上来。有时不想做饭了,吃三个烧饼,对付到黄昏,回去了再细细做一顿。天生丽质给他的烧饼总会烤得黄焦,且要大。他想他是老主顾的原因吗?天生丽质也来钉鞋沾掌,他一律免费。

这两天他住的小巷子里死了人,矿上的,花圈就靠在两边人家的阳台上,以防被风刮倒,用绳子绑死在铁丝上。这家死人的,是河南人,请了豫剧自乐班,热闹几天了。自乐班在小巷的一头唱,声就顺着巷子两边溜,把这一片弄的几乎颤悠起来。如果是陕西人家死了人,请的当然是秦腔自乐班,这一点很分明。咸猪手回去就要侧身走过豫剧自乐班的身后。自乐班旁边还站了几个穿孝衣的孝子,认识咸猪手,点了头,算是招呼。死者是矿上的老职工,曾和咸猪手的父亲在一起共事。他不去吊唁说不过去,于是他吃了饭,看了新闻联播,就出去买了火纸,到死者家里走了一下,无非磕了头,燃炷香,问问长辈是怎么没的,节哀顺变,走时给礼桌子上放二百元,算是这个门户行得很具脸面了。去年大部分行门户还是一百,今年涨价了。翻一番。他算是随行情。也因为他去年没有工作,毕竟今年有那个咯噔咯噔响的东西挣钱。行门户要登记的,是要记住别人对自家的好处,经常翻看,预备以后给人家把这份情意还回去。写簿子的是个长者,不认识咸猪手。问他名字,侧边一个嘴快的说,他叫咸猪手。后边的一个穿孝衣的女人把嘴快男打了一下。咸猪手说,不要紧,没事。给写簿子的说,钟奋进。又看着在钟奋进名字下面署注了二百元。他出来心情却扭着,想起自己的父亲。晚间的月光在这个小巷子里像个孤独的情绪,花圈刺眼的靠在那儿。

街上已经飘闪了一个多月裙子了,今天咸猪手才发现,知道真的到夏天了。夏天对他来说,衣着没有变化,只是单了好动,灵活。屋里也不用生炉子,多么简单,好。冬天他为了保温,门窗不轻易开,屋里都捂出味儿了。他摊子面前的天生丽质却没有穿裙子。他断定她穿了裙子准不比城里女人差。他偷眼看她时,几次她的眼睛也碰上了,碰得彼此有点疼。他迅即装着无比稳定,看手里的活儿。那个男人回老家了,据说家里有事,这几天只女人一个支撑着摊子。烧饼黄焦,数量质量和男人在时一样。女人身后就是河,她的头顶和身后就垂着柳枝,两三枝长的她动起来老是碰。她不去拽,任它。工商所的人有时来检查,虽然乱,但不说,三两个一起,过去,电话打不完。咸猪手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咸猪手,知咸猪手是这个城市的名人。里面的一个白净小伙,检查时不向别人招呼,每次都招呼咸猪手,挥手,点头,挥罢手就有把手握在钥匙上,捏着玩。

这一天的中间竟下起了雨,不大,逗街上的人一样,一颗两颗的雨点却大。有了雨,街上立马乱起来,有的人并不慌,想用这雨点把上半天的漫热打一打。年轻人故意脱了上衣,让雨来。按说这时咸猪手的摊子该收了回去,他不想回去,只是慢慢看风把柳枝吹掀得斜在空里,弧,一枝一条弧,空里无数弧,风动弧动。

正是烧饼摊子忙活的时候。

“我给你回去拿把伞来。”

“不用,大哥。”那女人的口音真的有些异样。

“看着我摊子。”

咸猪手起身就跑起来。他的家的确近,从巷子里进去不远就是。他是猫着腰,把手掌遮在顶上跑的。跑到巷子中间,他偶尔发现身上有花瓣在纷纷的落,他的周围还有花瓣在落。雨点和花瓣混着落,像他的心情。顶上还有嘎嘎笑。他仰头看上去,一侧上面的一家窗户里是两个女孩手伸出来扔花瓣,看到他在花瓣里奇怪,就笑起来。这种花瓣他不认识,淡红,每一瓣都凹弯得像孩子的笑靥。他在心里说,这两个淘气鬼。他突然想,他家里有两个这样的淘气鬼,也非常好。
他家里没有伞。翻遍了,没有。他忘了,以为那把伞还在那里,却没有。

他奔出去买伞。


秋天是瞪着眼来的,穿堂风在街上乱钻,见缝插针。这一年眼看

就要完了,咸猪手的收获是逮啥装啥。挣钱着,踏实。他感觉空里满是肉丸子似的好处。天气的变化男人不太在意,脚下凉了,腿在风里走时真像是遭水泼。女人敏感于此,加衣论日,咸猪手才发现街上的裙子逐渐消失,只有个别年轻女人还穿,那是拼火气呀。他是冷到那里就穿到那里。偶尔的黄风把空里也搅得飘摇不安。一流的柳树叶子落着,风朝东吹,叶子就落在街上,风朝西吹,叶子则在河里。

一天,宋书理和蔺草草从这里过去,有事的样子。宋书理和蔺草草在他面前停了一下,宋书理问,猪手,可以?咸猪手说,哦,活命么。宋书理又说,我说兄弟,你我毕竟友好一场,还是娶个人过吧,别挑剔。咸猪手说,操自己的心吧。他起身去厕所,在厕所里咬牙狠方便了一把,他出来,宋书理和蔺草草已经不见了。

街面上也不很太平。咸猪手因为手之惹嫌,现在他乖顺多了,看到一些事情也不愤然而起,叹一声也就算了。但这一次,他实在没有忍下去。是个好晴的日子,街声正起,人们哄哄着生意。他刚做完一个人活儿,只见从街那头跑过来一个年轻女人,把裙子都跑得横飞起来,在人缝里穿过来,还喊着,抢人了!咸猪手有保安的功夫在身上,一个跃起,把后面跑过来的一个男子拦住,他只撸起一拳,那个贼子就像树叶一样从面前离开了,等人们细看时,那个贼子斜歪着爬在河滩里。这一幕非常漂亮,周围的眼睛几乎被咸猪手这一招惊呆了。众人围起来,一会儿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从河滩里拉起那个人走了。隔几日的报纸上有记者报道了出来,题目是:昔日咸猪手,今日英雄拳。报纸出来就有人拿着报纸来在咸猪手面前弹着报纸说,嗨,行呀。这下又火了。有了这一出,咸猪手昔日被人低看的眼光似乎一下子不在了,风吹了,真干净。他也似乎一下子从人们的眼光里升格为一个比整个街道里的人要高的人了。天,从那日起,他觉得愈加晴朗了,云彩也女孩一样清秀可爱。气温的下降这几日也没感觉出来。

那个受欺被劫的女人,是蔺草草的妹妹。

这就又来了一出让咸猪手意想不到的实情。那天,咸猪手收摊回去,门竟半掩着,小心推门进去,屋里没有了平时的丝毫凌乱,干净整洁,锅台上的碗筷也收拾得真放在了该放的地方。他像进了被人的家。这是进女人了,他判断。判断正确。正疑惑间,里屋床上一个女人的声悠忽着出来,饭在锅里,我在床上。咸猪手吓一跳,是蔺草草。锅上冒气着。咸猪手不敢去看里屋,朝里屋问,你咋进来的?蔺草草说,你忘了?我们分手时,我有把钥匙。你来干啥?我来感谢你呀,你救了我的妹妹。

读者可以想象,床上是酥胸半露或者玉腿斜倚,一幕熟透的生活景象。

咸猪手引门踏步出去了,还把门拉得哐然响。他顿然觉得身后的这个家似了虫蛀的木头。

刚出门,头上先是几句爆语落下,接着在面前一个响,一个瓷碗差点砸在他头上。是上面那家两口子吵架了,正吃饭着,却吵架,碗就忍不住从窗口出来,男人发火了。筷子不会也飘出来吧,咸猪手抬头看看,等了数秒钟,没有筷子出来。是那个曾经飘花瓣的窗子。

一个月过去后,咸猪手的倒霉日子彻底不见了,他的空中被扫帚扫了,只有瓦蓝,鸟儿,歌声。好事悄悄在找他了。首先,保安公司的人事经理来了,笑意十足。在他家里喝了一杯茶,掏出来意,说,公司让你回去。咸猪手简直愕然大展,问,回去?经理赶紧说,待遇和中层一样。咸猪手面对这样的事情不知该如何是好。经理喝第二杯茶。公司希望你能答应。经理是个好人,像这样的胖墩和眼镜和平头和西装和腋下的黑包,从巷子里出去,谁都会认为他好,果然那只善咋呼的黄尾细腰的狗没有出声就让经理安然出了巷子。

其次的好事是,不到十多天,那个细瘦的巷子两头墙上贴了好几张布告,凡墙上有空隙的地方都圈个拆字。咸猪手门口有空隙,就有一个圈,拆字居中。如在旧社会,烧掠了居处便深仇大恨。到了现在,则大致的规则是,先要讨价还价,包括少不了的哭闹,竭力鼓动老少及女人和政府对垒,等政府答应了肥厚条件罢,则皆大欢喜,忍不住载歌载舞。红的钱,非常可爱。咸猪手这个巷子的人,也是不好缠的,尤其矿上的,讲什么理,他们认矿长,不认市长。他们也经过了谈判,堵路,哭闹,和女人的齐集出动,最后尘埃落定,都好。

毛算起来,咸猪手这套矿上分来的房子是折给个人了,成私产,这次他能得到五十多万。五十多万,这个价,很动心,基本家家都动心酥痒。

咸猪手去保安公司上班了。

宋书理的耳朵和嗅觉堪比警犬。在咸猪手上班的第三天,宋书理就开始积极给咸猪手张罗婚姻了,他主要担心自己的婚姻的稳定性。在一个月里,他就三次引着单身女人来到咸猪手家里相亲。给相亲的女人屡次说着咸猪手这里是要马上拆迁的。那些想嫁男人的女人,最知道拆迁的意味,于是乎,女人几乎是奉着笑脸来相咸猪手的,咸猪手成为女人的猎物。按说这样积极竭力的宋书理混几顿像样的酒是人之常情,但,咸猪手没有大方一顿,只把街上天生丽质的烧饼买回来几十个,说,这好吃,一人吃五个。他先大口吃起来,给宋书理和另一个女人做示范。

初冬的第一场雪就很大,把许多树枝压坏了。一个被黑乌遮覆的城市,一下子白洁了,像进了天国琼海。咸猪手按时上下班,从雪地上走出,又走进。在冷风呼啸那天,他经过小街时,没有看到甘肃的天生丽质,就问了旁边的人,答,她男人出车祸死了,她在这里待不住,带着孩子回老家了。他哦。这个哦比平日的哦要长出几十倍,一股心酸和同情把这个哦浸泡成淋漓透顶的疼。

多长时间了?

半个月了吧。

哦。

过重阳时回去的。

哦。

咸猪手上班还不到两个月啊。

他回到家,心里憋闷。外面还在有心无意的飘雪,小巷子弥乱不堪,从窗子里看出去,白的一道,是路。没有人打伞。他的外窗台不阔,也积了一条白。屋外把屋里映衬得比平时亮多了。

注定宋书理的操心是多余的。他还在不断地朝咸猪手家里引决意出嫁的女人,且每次在进咸猪手那个低矮破败的屋子前,宋书理都故意把那个拆字指给那些女人看,果然拆字能附女人的魂。

在第六次带来女人相亲时,咸猪手的门锁了,人不在,宋书理还脚下垫了砖头看进去,没有人,摇门,没人。他们走了。

咸猪手在前一天背着背包出门了,朝甘肃雪深处的方向——他知道甘肃的雪准定比这里大多了。他穿了一身新,背包里给那个天生丽质也带了一身新衣服。

等他从甘肃带回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走到小街时,巷口的眼睛们明白了。次日,拆迁的人就来了,在这里制造出杂嚣声。

咸猪手结婚时已经四十一了。他是有狐朋狗友的,那天结婚的鞭炮从巷子这个口拉到巷子那个口的响,最后了,一个响差点炸了天生丽质的尻子,天生丽质跳起躲,惹一片哄笑。

天生丽质说,你名字是钟奋进,不是咸猪手。记着。

行。

天生丽质说,以后谁叫你咸猪手,给他一个瞪眼。

行。

天生丽质说,我叫一个。钟奋进——?

有。

咸猪手的女人以后还摆摊打烧饼,生意奇好。

咸猪手慢慢不被人叫了,成为钟奋进人生途中的一段历史。他叫钟奋进。(2015年4月23日盱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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