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那点事(40):为荒唐岁月买单的青春

一个叫A的知青,我的初恋情人。被幸运地送到县革委会参加培训。回来后分到了场部革委会。又回来当了指导员,相当于现在的党委书记一把手。 A挑了三个贫下中农伙子和两个上海知青组建了他的革命壁垒。其实是斗批改运动的打手。原本单纯的年轻知青,似乎批斗会的数量多少是衡量A政绩的唯一指标。从此生产队里怪亊层出不穷。

有一天,传说男厕所里发现反动标语,破案之快堪比神探。马上一个叫安的右派被挑出来成了革命运动的第一个随葬。右派安被五花大绑跪在我和佘老师曾带跳忠字舞的台上。头发被打手抓住往后揪,将安的脸固定在朝天一面,叫大家看看反革命的脸嘴。好可怜的右派安。我相信他真的不会写什么反动标语。那又为什么是他呢?可能他会四个国家的语言,平时多少有点傲,其实那不是傲,是一种气质。关键是会四国语言批斗对象的价值就不一般,连标语都是国际型号的,什么X国X国间谍,X国特务之类。也才显得A档次不一般。每次批斗完,安都被折腾得奄奄一息。A每次佈置完任务就消失了,从不出现在现场。

右派安就关在我们宿舍边上的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每天晚上他媳妇尹阿姨都会来门口坐着小声唱歌给丈夫听。唱得可好听了。大多是电影中的插曲,有时唱哭了还在唱,外面的唱得伤感,里面的心疼得挣扎,一个劲劝其别唱了快回家。让我也忍不住流泪。据说她原来是某歌舞团的独唱演员,丈夫划成右派后,她不像别的女人马上选择离婚,而是丢下工作陪丈夫来农场务农。现在还有这样的爱情吗?当然也证明安是何等魅力的男人、丈夫。这样的人会去厕所写反标吗?就算反动也不会用以他气质极不相符的低劣手法吧?我对尹阿姨说:“你劝劝他,让他承认了不就放出来了。”尹阿姨说:“你还小不懂。”是啊,我其实似懂非懂等于不懂。

好几次我都产生去办公室找A说情的冲动,但不知怎么开口,不会连我也被关起来吧?他已经不是原来初恋时那个单纯的知青了。

不久,一个叫明的右派又成了随葬,说他将帽子放在报纸上,报纸上有毛主席三个字。为了给他剃十字头,右派明双手被反捆着跪在地上,A的死党二毛将明的头按低下,提了个开水瓶打开瓶盖将滾烫的开水朝明的头上倒下去。右派明被烫得倒在地上打滚,因为手被捆绑想躲又站不起来。在地上苦苦挣扎没一个人敢去扶他。写到这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泪奔了。那时我开始恨A了,他不应该是这么狠毒的人,二毛刚来时和我们对唱歌时还是带几分羞涩的年轻人,怎么也变得这么残忍了。现在想想,他们不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随葬吗?

队长已经完全被A取代了,更严重的是队长不知得罪了场部革委会什么人,一夜间成了日本汉奸。因为队长原来高兴时爱说:大大的好。可能出于心虚,因为这个罪名实在太牵强太莫希有。或者碍于队长曾是A的伯乐。所以批斗没有打也没有跪,只是让他老实交待,坦白从宽。现在回忆那个批斗会真是荒唐到笑死不偿命。打手问:你是汉奸吗?队长答:是汉奸。打手问:日本人教你说什么日本话?队长答:大大的,好了好了。打手问:你是怎么当汉奸的?队长答:八个鸭路,死了死了的。问的无知,答的无奈,这是什么类形的革命?算算队长年龄,抗日战争时队长还没出生呢。难道革命也玩穿越?

毛主席最新指示下来了。“深挖洞,广积粮,抓革命,促生产。”这条最高指示还真救了不少被关的,被描准还没来得及批斗随葬的人。再这样斗下去,没准我也该成苏修特务了。因我爱唱苏联情歌,但我相信A不敢将矛头对准我。因为“喀秋莎”还是他教我唱的呢。不是还要和我海枯石烂不变心吗?别逗了,连提拔他的队长他都可以下手,还有什么他不敢的?再这样斗下去,粮食都没得吃了,已经出现粮荒了,老天生气了。

这时农场正式改为生产建设兵团。每个队派一个军代表帮助转型,和A组成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批斗打手也转型成了监工,A成了周扒皮。

插秧季节到了,自由组合。我是队里出了名的“插秧机”昆明知青勇硬要和我组合,因为他牛高马大的,弯腰活肯定特累,我一个顶他俩。也许是我顶了两人任务的大头,他生活上很关心我,毎次到家都帮我打水打饭的,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好朋友。

那时三天两头大会战。大家又爱又怕,爱的是大会战时有点肉吃可以解馋,怕的是大会战简直是挑战人身体极限战。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早上五点敲钟吹号叫出工,晚上没叫谁也別想回家。

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中午送来吃的两个窝头早已消耗完了。知青纷纷坐到田埂边看着天上唱起“天上佈满星,月芽儿亮晶晶……”右派不敢坐,站田里磨洋工,托儿所里的婴儿饿得哭叫当妈的也不敢回家。勇对我说:“走,他们不敢走我带你走,怕个球。”我和勇真的穿起鞋回家了。所有人都向我们投来赞许的目光和手式。好像我们代表着劳苦大众在争取人权。我对勇说:不会上演英雄未捷身先死吧?说:“别怕,有我在,出了亊我顶着。早就想揍A了。”

走到十字路口看见贵了,他见我和勇一点不惧地往回家路走,气势首先压住了他,勇还故意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拢住我的肩。队里没人不怕他,突然出现了逆袭,一个是初恋情人,一个是轻易可以打翻他的男人,他轻轻地问我:“全部回来了吗?"”勇拉我边走边说:“理他搓球,周扒皮。”

我和勇居然成了劳苦大众心目中的英雄。可能周扒皮的绰号多少唤回了A的良知,从此出工由早五点改为七点,收工时间也改为六点。大家很感激我俩冒险为大家争来的人权。有什么不满也会来和我们说。好像我们成了救世主。我和勇被恋爱了,都在成全,醉翁之意不在酒。勇比我大一岁,处处呵护着我,连我们自己都以为恋爱了。勇越发对我好了,除了插秧他不行,重活累活都一个人顶着,让我在凉处休息。

有一天,和他一个宿舍的右派趁勇不在悄悄同我:“你真和勇好了吗?”我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我们虽然被恋爱了,但相互从未有过任何表示和承诺。我总不能自作多情吧?我摇摇头否定后右派张又神秘地对我说:“勇和他说过掏心话,说他真的很爱你,但他不可能和你结婚。就算他同意他家里也未必会同意。”右派张问:为什么?勇说:你们头上的帽子还用问吗?右派张关切地对我说:“所以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小心哟。”我明白了。我认定自己的命,就是红楼梦里晴雯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风流灵巧朝人嫉,多情公子空牵念。说实话我还真的有些爱上勇了。

但我相信右派张的话没骗我,我难受了好久,无论勇怎么加倍关爱我,我总觉得他像只披着羊皮的狼。我的悲情主义情节也许就从此种下了种子。如此相爱的人就因我是五类份子的子女,我的爱就该成为这个名词的随葬品吗?我不敢和勇单独在一起。更不敢答应他任何外出约会。也许至今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文革后听说他返昆当了名公安。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初恋A知青返城回上海后,就活得压抑了。知青们的任何活动他从不参加,头发也掉光了。上半年去看他,他活在自己的心里,两耳不闻窗外亊,一心炒几个小菜下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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