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托翁

托尔斯泰的庄园位于莫斯科城外200公里外的小城图拉的城郊,那个地方叫亚斯尼亚·巴利亚纳,译成汉语即为“清爽的草地”。然而,一路走过来,想象中该是清爽的草地的地方,全都长满了大片大片茂密的森林,在视野的尽头连绵起伏。那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绿色树冠随风飘摇,如绿色的波浪裹挟阵阵涛声排空而来,一路呼着,追逐着,却突然在一个有着两个柱形尖塔的白色大门前戛然而止。这个大门里面长眠着世界文学巨匠托尔斯泰,这是一个全世界的文学都为之屏息凝眸的地方。

沿着《战争与和平》中屡屡提及的那条林荫掩映的小路,绕过那个清漪涟涟的池塘,穿行于密林深处,走着走着,一幢白色的木质房屋忽而闪出身来,撞入了我的眼帘,我的心不由地加速了跳动–这是托翁的家,这是托翁生活了50多年的家。在这里,托翁养育了他的12个孩子,同时也把这片存在了300多年的园林养育成世界文学圣地。

在托翁故居的门前,有一大片空地,摆着长椅,种着花木,这是托翁与来访者会面的地方,最多的时候,会有五六十人同时聚集在这片空地上。他们敲响挂在树上的那个钟,听到钟声,托翁便从桌案前抽身来到这里,与他们亲切交谈。到这里拜见托翁的名人很多,契诃夫、屠格涅夫、高尔基、列宾、拉赫马尼诺夫,多得连托翁自己都记不请。大多数时候前来拜访托翁的是当地的农民,有人是来向托翁要钱的,有人是同他商量一些事情的,有人只是为了向他提一个问题。一个青年这样问他,依您看,我要不要找个人结婚?托翁回答道:“不要,最好不要,除非你没有那个人就活不下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托翁本人也正经历着婚姻的烦恼呢?有许多资料显示,托翁的婚姻并不幸福,许多人都在谴责托翁的妻子索菲亚,说她给予托翁的爱太多太琐碎,叨扰了托翁心灵的宁静,侵占了托翁心灵的空间。可是,当我走进托翁的家,看着与托翁并排悬挂的托翁和索菲亚的肖像时,我忽然觉得,作为这样一个举世仰慕的文学巨匠的妻子,她的内心深处该是一份怎样的惶恐与忐忑?她陪伴了托翁整整48年,48年的每一天,她都需要超常地挖掘与透支她的聪明智慧以期与其身份相匹配,她要照顾这样一个伟大的丈夫和她的12个孩子,她要打理庄园的事物,要亲手为他们缝缀编结。同时,索菲亚还是丈夫的第一秘书,为托翁誊写书稿。托翁的笔迹只有她能看得懂。她常同孩子们经常做这样的游戏:在同一时间内,看谁第一个辨认出父亲的笔迹。托翁的许多著作都是她亲手抄写的,一部《战争与和平》,她就反复抄写了7次。

至今,挂在托翁房间的那件白色的衣服和铺在床上的绒线编结的床单都是她亲手作的,那件白色的衣服样式很好看,即使现代人穿着,也不会给人古旧之感。铺在卧室床上的绒线钩织的床罩,色彩绚丽,花团锦簇,十分的精美,让人一看便可感觉到女主人是怎样爱她的家和她的家人。讲解员在为我们讲解的过程中一再为我们描绘这样一幅图景:在夜深人静时,索菲亚把庄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理得安安妥妥之后,她伸了伸酸软的腰身,在灯前坐下,一针一线地缝着织着,疲惫无可争辩地写在她的脸上,忽而有两滴热泪滚落下来,她深深叹息着,把头埋在手上的织物里……

属于她的是一份十分不容易的生活,这一点是毫无疑疑问的。然而,托翁在生命最后阶段却是为了摆脱她的爱而逃离了这座“世界上最美丽的”庄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风尘仆仆地赶去探望在一个荒凉的小火车站卧病的丈夫,而托翁甚至不愿意见她最后一面。肆虐的寒风噬咬着她同样衰老的躯体,让她的血液循环得越来越缓慢的,没有别的,只有绝望。

也许,包围着索菲亚的重重困惑正是来自于托翁,而托翁的困惑却是来自于他对生命的深透洞悉和哲性参悟。有近20年的时间,托翁一直在享受着生活的温馨和安逸。他有一群可爱的孩子,有献身于他和他的事业的妻子,他同时又是俄罗斯最伟大的作家,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庄园里,为了看到他的 每一个表情 ,听到发自他的任何的声音。可是,有那么一天,他却突然对人们说,他已经走到了一个完全被弄糊涂了的时刻。他说:“我的生活就要停顿下来了,我不知道该怎样生活或者应该做什么。” 而这一切皆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 ……

说这话的时侯,托翁刚刚50多岁,当时,他仍然保持着惊人的体力和精力,他和农夫们一起在田间劳动,每天还要从事十来个小时的脑力劳动,从来都没有被累出病来,但他却被他所说的“生命的恐惧”给打倒了。

讲解员指着挂在墙上的一条绳索对我说:有一天,托翁从早到晚都拿着这条绳子,一直到睡觉时手里都握着它,后来,他嘱咐仆人把绳子藏起来。他承认,整整一天他都在想用这条绳子来悬梁自尽。而在此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托翁一直不能从这种迷惑和焦虑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许多年后,托翁在他的回忆录里写出了他没有自杀的原因:他对生命的留恋并非出于怯懦,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力量,使他的思想处于“无效”状态.,他一时无法完全依靠他的“理性”来行动。但托尔斯泰毕竟是托尔斯泰,最终,他找到了一条解救自己的道路。其中,有许多启示是那些具有 “非理性知识”的农民给他的。那些信仰多于理性的农民们,承受着生活的艰辛困苦,但他们的生命健康活泼,他们干脆不去考虑生命是否有意义,他们只要坦然地活着。意识到这一点,托翁就越来越喜爱那些农民了,越来越多地效仿他们对于生命的简单态度。他重新进入了在他成长以后放弃了的“宗教情感”,在不断调节理性与信仰的过程中,冲开了令他陷入困顿的迷嶂。

在托翁的书房里,有一个皮制的沙发,托翁就出生在这个皮沙发上。托翁曾许多次对客人说:这个皮沙发原本在屋外那颗最高树上,他就出生在那棵树上。我特意去看了那棵树,那棵硕大无比的橡树仍矗立在托翁屋前的花园内,她那沟壑虬结的树干曾千百次地被托翁的掌心摩挲过,婆娑的树冠似一位世纪老人,向游人娓娓地叙说着百年往事。事实上,托翁出生的那间房子早已不存在了,寻访者所见到的,只是一块小小的石碑,静立在那里,标志着一个伟大生命的最原始的开端。

托翁的许多著作中的人和物的原型都能在这座庄园里找到对应。托翁太太的妹妹就是《战争与和平》的娜塔莎的原型,托翁的外公是罗斯托夫公爵的原型。托翁案上的那个小铜狗,被写进了《复活》中;楼下那间客人留宿的房间,被写进了《安娜·卡列尼娜》中。托翁的书房里,陈列着39种语言文字的书,其中包括中国至贤、至圣的老子、孔子的书。托翁本人也会许多种语言。晚年的时候,托翁试图学习中文,但他没学会。他自我解嘲地说:不是中文太难学了,就是我太老了。

托翁一生酷爱骑马,他骑马姿势很美。年轻的时候,他喜欢打猎。人到中年,又突然觉得打猎是不道德的事。而到了晚年,他觉得这种奢侈的生活是一种罪恶。晚年时,他过着最简朴的生活,并且,越来越多地眷顾农民,经常到他们家里去同他们谈心,并开始为农民们创作。他一生劳作不辍,更多地体味农民生活的艰辛,他在庄园里开医院,办图书馆,一心想让农民生活得更幸福些,但他最终没有做到。

在托翁离开庄园时最后停留的那个房间里,挂着一把割草的刀和农民的衣服。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他在完成了庄园里的最后一项工作后,带着他的医生从这个房间里匆匆出走。这一去,从此阴阳两隔,再回来时,便成了一具冰冷的遗骸。

在儿童时代,托翁最喜爱的哥哥曾告诉过他:有一根绿色的棍子埋在沟的旁边,这根棍子有天大的魔力,可以让全世界的人都幸福,他和哥哥经常一起玩找棍子的游戏。托翁是在逝世后的第九天被运回庄园的,按照他的遗嘱,他埋在了密林中的一个沟的旁边,依着一棵高高的大树,他的坟墓很简单,只是一个方方的土堆,没有墓碑,但是,也许那里有一根绿色的棍子伴着他安眠。

夏日夕阳的余晖照着这个可以说既是托翁的摇篮又是托翁的归宿的庄园。在那一条条羊肠小道上,托翁密密沓沓的足迹依稀还在。在那一棵棵粗可合抱的大树上,托翁犀利智慧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里。因为有了托翁,这个夏日的黄昏变得丰富而柔和了,有一种深刻的感动澎湃在我心里,作为一个文学后人,我心中那个长久的期待终于在这个漫长的朝圣历程中找到了一个承纳的憩园,置身于此,我感受到了一种透彻心腑的幸福,这幸福是逝去一个世纪的托翁给我的。(原载于世界华文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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