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作品13:守节婆

守节婆过世那天,来的人不多,出来进去的都是一色儿的女性。我和守节婆是前两年才相知的忘年交,被“批准”帮忙料理守节婆的后事。我见到了守节婆最后的遗容。

象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头发一丝不乱,脸上一尘不染,眼睛象睡着似的轻轻闭着。只是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都打开了,显得少相了许多,一点儿也不象七十多岁的人。嘴角还有些上翘,仿佛微笑一般。一身淡蓝色的衣裤,平整挺括地穿在她身上,白线袜、黑绣鞋也已穿好,显然是她自己感觉到不好的时候提前换上的。

她直直地仰面躺着,安详极了,素美极了。铺在她身下的是一床闪着亮光的淡蓝色的棉褥子。身边放着一个白色的包袱,那是她自己早已备好的要带走的东西。

杨奶奶是守节婆的亲叔伯大姑姐,已经八十岁了。正颤抖着双手给守节婆嘴里手里掖着什么,还小声数落着:“我的妹子哟,一辈子爱整洁,走的也这么干净。去吧,去吧,你活得问心无愧,到那边找疼你的人去吧。你为他守了六十二年哪,你孤独、寂寞,你委屈、苦闷,你到那边得好好跟他诉诉哇。”

杨奶奶如泣如诉的声音拉得很长,站在旁边的我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守节婆的婆家姓黄,我平常喊她黄奶奶,“守节婆”是邻居们背后对她的称呼,我觉得这名字暗含着尊敬和钦佩,我在这里也这样称呼她。

我和守节婆认识是两年前。

那天,我歇班,想劈劈柴点炉子,就让儿子小欣去杨奶奶借砍柴刀。一会儿,儿子拿着斧子回来告诉我说:“杨奶奶没在家,我自己拿的斧头。有一个也和杨奶奶样子差不多的老太太在屋里了,一见我去了也不说话,却撩帘进屋去了。”

我听后很纳闷,又领着儿子连声喊着“杨奶奶”直接撩帘进了屋里。一个衣着整洁的老太太正两只手扶着八仙桌,背对着门站着,头也不回地说:“杨奶奶没在家,买早点去了。”

我好生奇怪地拽着儿子往外走着,心里纳着闷:“这个老太太是谁呀,怎么不愿见人呢。”

过了一会儿,杨奶奶到我们屋来了,她告诉了我原委。

那个老太太是她娘家二叔的大儿媳妇,昨天刚来的,打算在她这儿住上一程子。

杨奶奶说:“我这个兄弟媳妇,十三岁嫁到我们黄家,十四岁就开始守寡。今年都七十四了,她守的可贞节了,从不跟男人说话,不管大人小孩,只要是男人她就躲。”

哦,六十年哪,多漫长啊,六十个三百六十五天,一个孤独的身影,在一间屋子里,默默地打发着白天和黑夜,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呀!我有些好奇,也有些不解,我滋生了想认识和了解这个老太太的愿望。

我们住的长久里六号院,在胡同最里边的拐弯处,座西朝东,有六户人家。两家住北屋,两家住南屋,两家住西屋。院儿不大,人可不少,二十几口人相处得很和睦。这家少盐没醋了,就去那家要;那家缺葱短蒜了,就去这家拿;西屋的房子漏雨了,全院儿的年青人一呼百应齐上阵,半天就修好;南屋的小两口吵架了,全院儿的老人都去劝解,一会儿就把小两口说的和好如初;若是谁家的老人得病住院,那阵势更大了,齐刷刷的男女老少都出动,轮流守护,直到病愈出院。
我婆婆家住的是北屋靠院门的一间十三平米的房子。婚后无房的我一直和公公婆婆两个小姑子在一块儿挤着住,快七年了,儿子都六岁了。入乡随俗,在这个小院儿里,我也和大家一样,友好往来,亲密无间。

下午,我就端着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的两盘饺子给两个老太太送了过去。杨奶奶看我是一个人来的,就秋玉秋玉的喊着把她兄弟媳妇叫了出来。这是个很瘦小单薄的老太太,我看着她弱不禁风和不苟言笑的样子,想着她长长的守节经历,内心产生出无限的怜悯和同情。

正是六月天,很热,屋里待不住人。可她大襟袄,中式裤连白袜黑鞋都严丝合缝地穿着。

我说:“黄奶奶在屋里还不把袄脱了,象杨奶奶似的光穿个背心得了。”

黄奶奶温和地不紧不慢地说:“没事,心静自然凉,不觉得多热。我也习惯了,从年青时我就这样过热天,几十年了,我一直是这样。”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空调还没走进家庭,有电扇的人家都很少。人们热得受不了,根本就不在屋里待。做饭、吃饭、洗衣、洗脸、男人擦身、小孩洗澡都在院里操作。吃完了洗完了就到大街上乘凉。到了傍晚,大街上人满为患。钢丝床、躺椅、马扎、板凳一个挨一个,还有的干脆把凉席、塑料布直接铺在地上,人们或躺或坐,不时地用毛巾擦着汗,不停地摇着手里的蒲扇。大多数人凉快到半夜,说够了、聊累了,就抱着睡着的孩子们进屋了,也有裹着被单在外睡一宿的。

傍晚,院儿里没人时,我喊两个老太太出来坐会儿。黄奶奶微笑着冲我摆摆手。杨奶奶为了陪她的兄弟媳妇跟我说:“不出去了,岁数大了,坐会儿就累的慌,还不如躺着煽扇子舒服呢。”

黄奶奶这个热天在杨奶奶家住了快两个月,一步也没出来过,天天都是穿戴的整整齐齐的。杨奶奶也在屋里闷了两个月,直到黄奶奶走了,杨奶奶才让外孙女给她拿着躺椅到院儿里来乘凉。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杨奶奶,您都闷白了。”

杨奶奶听了我的话,笑的前仰后合的。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还非常善聊健谈,经常有人围着她听她说笑话讲故事。
我不失时机地问杨奶奶:“您说您这个兄弟媳妇,一辈子这样过,多苦自己呀!”

杨奶奶心态异常平和地说:“她也是逐渐养成的这些习惯,一旦养成了就适应了,就不愿改变了,也就不觉苦了。”

我给杨奶奶斟了杯茶,又把她手中的扇子拿过来替她煽着。我说:“黄奶奶年青时是个俊人,现在老了,眉眼还是很受看。”

“可不,”杨奶奶说,“俊着哪,谁见了谁喜欢。”接着,杨奶奶就打开了话匣子,给我讲起了黄奶奶的身世。

“黄奶奶的娘家姓郑,是个买卖家庭,一条街十来个铺面都是她家的。她小时候买卖正兴旺,家里很阔绰,很有钱,屋里摆设讲究,就连楼梯的拐角处都镶着金片。

后来不行了,她爷爷去世后兄弟几个分了家,她爸爸又抽上了白面,把分得的几个门脸一个一个都卖掉换白面抽了。家道破落,才十三岁的秋玉只好离开了天天以泪洗面的亲娘,嫁到了我们黄家。

我们黄家也是个买卖家庭,她嫁过来时,我那个叔伯兄弟——她的丈夫才十五岁,刚中学毕业。那时她们都还小,都不懂夫妻生活,也没过过夫妻生活。他们新婚刚几天她丈夫就跟着公公出门去南边做买卖去了。她丈夫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她就在家帮着我二婶–她的婆婆带孩子,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

说到这儿,杨奶奶长长的叹了口气,又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哪,她丈夫刚出门一年,就收到了她公公的来信,说她丈夫身染重疾、不治而亡。她婆婆哭得死过去好几次,她当时还小,再加上和丈夫才认识几天,没有太深的感情,也就没有感到太伤心,太痛苦。

她婆婆很聪明,很有心计,没有太指责她,却暗暗地给她安排了一条让她心甘情愿走下去的不归路——坚守贞节,永不改嫁。

刚过了去世丈夫的五七,她婆婆含着眼泪,沙哑着嗓音拉着她的手跟她说:“秋玉呀,我没了大儿,我要把你当成大女儿一样看待。你是三个弟弟两个妹妹的大嫂,你要帮我带好他们,我会感谢你的,弟弟妹妹也不会忘记你的。“

她婆婆又跟来看女儿的秋玉的娘家爹妈说:“就让秋玉住在我这儿吧,我这儿总比你们那儿条件好些,等你们日子缓上来了,再接她走。“

秋玉就继续住在了没有了丈夫的婆家。公公婆婆确实也没有亏待她,吃、穿、住、行都不拿她当外人。有弟弟妹妹的,就有她的,有时甚至比弟弟妹妹的还要优厚。秋玉住得很踏实,一点儿也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几个弟弟妹妹天天大嫂大嫂地喊着她,有什么事都找她办,有什么话不愿跟父母说都跟她说。

一年后,婆婆觉得这第一步的感化很成功,就又开始进行了第二步理化。不断地向刚满十五岁的她灌输一些封建礼教。什么三纲五常啊,三从四德呀,忠孝节义啦,还有礼义廉耻、温良恭俭等等知识。还给她讲一些贞节烈女的传说故事,又把一些家藏的这方面的书拿给她看。她在娘家时已经读完了高小,看书一点儿也不费劲儿,在帮着婆婆做家务之余,看了不少的书。

说到这儿,杨奶奶停顿了一下,我马上把晾温绿豆汤递到她手里,还又继续给她煽着扇子。

八十岁的杨奶奶思维敏捷,口齿清晰。滔滔的讲了这么多,把同院的几个乘凉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听众一下子由我一个人变成了一堆人。杨奶奶喝完绿豆汤,清了清嗓子,更带劲地讲了起来。

“我那阵呀,老回娘家。我一回去,秋玉就长在我屋里,她跟我嘛都说。老给我讲她听到的故事和她看的书。她对那些封建礼教很推崇,很信服,对那些贞节烈女十分仰慕,爱戴。那时她还没形成恪守贞节的思想。

记得有一回,我带着俩孩子回娘家住,我住了一个多月,她就陪了我一个月,帮我照顾孩子,耐心极了。我跟她说:“你这么喜欢小孩,再嫁人吧,有个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个依靠啊。”她涨红着脸告诉我,她娘家大哥前几天来看她,给她说了一个人,是她大哥的同学,她也认识,小时经常去她家,他们经常在一块儿玩儿。她答应大哥得空儿见见面,交往交往,如果合得来就改嫁过去。

后来,我再回娘家时,问她怎么样啦,她嘟着嘴气咻咻地说:“刚见了三回面,就拉我的手,太不像话了,太没规矩了,不见了,推了。”

我劝导她:“拉手怕什么,又没外人看见,人家是喜欢你嘛。小时候又熟悉,知根知底儿的,多好哇。”她哥哥也劝她:“人家说了,非你不娶,认定你了。”

我和她哥哥三番五次地劝说,她同意再接着走走。

讲到这儿,杨奶奶挨个看看我们这些露出喜色的听众,惋惜的摇了摇头,嘴里还发出了一连串的啧啧声。

“可是呀,没几天,她就接到了她娘家的两个姐姐一起自杀的消息。本来两个姐姐出嫁后,都挺好的,都好几年了,也都有一两个孩子了,娘家的家境一破落,就开始受歧视冷落了。大姐不堪忍受丈夫的冷语、嘲笑和打骂,二姐怨恨丈夫夜不归宿,沾花惹草。姐俩在一天夜里偷偷跑到海河边,抱头痛哭了一顿之后,手牵手双双将头扎入河中。当人们把她们打捞上来时,她俩的手还紧紧攥在一起。

两个姐姐的死让她很震惊,对她打击很大,刺激很深,几天几夜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开始对男人产生了畏惧和不信任。她大哥在两个姐姐的事过去半年后,又来约她和那个学友见面时,她就犹豫了,她跟大哥说:“过过吧,过过再说吧。”

后来大哥又找过她几次,告诉她男方那头全家都很喜欢她。可她就是下不了决心,一想起两个姐姐的惨死,就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

“要不说嘛事都该着杠着呢,热包子放凉了,一个好事撂黄了,本来都有希望了。”杨奶奶不停地摇着头。

一晃就十年过去啦,婆家的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老长大成人了,都成家立业了,她还是孑然一身。

这十年,她逐渐坚定了不再嫁人,要为丈夫守节的决心。她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未来,在她百年之后,黄家的后人为她建一个祠堂,正墙中央挂着专门为她精心制作的贞节匾,匾的下面用楷书详细记录着她的身世和坚守贞节的事迹。黄家的后代子孙们天天有人去那里顶礼膜拜。她还希望,她的故事也被编在了书里,让后人们拜读着传颂着。

一想起这些,她就兴奋异常。忙完了一天的活,回到自己的小屋,她都要把这个理想的未来完整的设计一遍,把她的希望幻想一番。

她还偷偷的把婆婆送给她的金银首饰找工匠重新打了一个精致的上面镶嵌着贞节两个字的小金匾和一个美丽的上面雕刻着贞节两个字的小银人。

她特别喜欢这两件宝贝,天天都要拿出来把玩一番。过年过节时,婆婆问她“怎么不戴首饰呢?”她就笑笑说:“都老了,不戴了。”其实那时的她还不到三十岁呢。婆婆也不强求她,就由她去了。

这十年,她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外边的男人一律不见。家里来了男客人,她就躲到自己屋里不再出来。一直到人家走了,才见着她的身影。

她更不喜欢有人进她的屋里,不管是谁,就是家里人进了她的屋她也要把人家坐过的地方扫了又扫,擦了又擦。有时还撤下来又洗又刷的甚至还扔掉。

她自己身上不允许有一粒尘土,一处褶皱,她的习惯动作就是用两只手扑拉前襟后背、抻袄袖衣裤。

她屋里的摆设看哪儿都有角有棱儿,她的东西放哪儿就老放哪儿,还总是刷洗擦叠的干干净净平平整整。”

“你担心她寂寞无聊,也许老了以后的日子她有这种感觉,年青时没有,她总是很快活的忙活着。”杨奶奶这句话是瞅着我说的。

“她喜欢书法画画,有了空儿除了看书就是写呀画的。她写的最多的是那些贞节烈女的名字,她画的最多的也是贞节烈女的形象。

她很会绣花,那还是在她幼年时娘家妈妈教的,她五六岁时就和两个姐姐一块儿跟妈妈学绣花,总是她绣得又快又好,配得颜色也好看。妈妈夸她心灵手巧,说她将来一定会男人和婆婆喜欢,妈妈的话让她羞得满脸通红。

那些年在婆婆家她可没少绣,婆婆和两个妹妹的绣花鞋都是她绣,三个弟弟结婚用的绣花枕头和门帘窗帘也都是她的大作。她是神手,一天就能绣一对枕头。还给我绣过不少呢,贴身兜兜的花边,荷包上的花面,手绢上的花角绣的跟鲜的一样。”

听到这儿我想说真神哪。看我想插嘴,杨奶奶按了我的没拿扇子的左手一下接着说:“还有更神的呢,在她屋里摆的盆花,总是叶子油绿,花朵娇艳,一盆将要枯萎的花到她手里没几天就起死回生,生机盎然。婆婆说她有仙气,公公说她有神力,弟弟妹妹们更是对她崇拜热爱有加。

她婆婆的思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悄悄改变着,对大儿的思念淡漠了许多,也不再执意巴望秋玉为她丈夫守节了。有时,还劝说秋玉再走一步。“

“那有嘛用,早干嘛去了!”一个小姑娘听众忿忿地截了杨奶奶一句。我看她一眼,小脸因为气愤红红的。杨奶奶没理会小姑娘,仍接着说。

“秋玉自己已经在守节思想的潜移默化中坚定起来,明确起来,立意不再嫁人。

大弟弟成家那天,婆婆给几个弟弟立下规矩:‘只要大嫂不改嫁,你们谁成了家也不准分出去过,都住在这个大院里,都在一个锅里吃饭。’

就这样,一个大家庭,十多口人,为了秋玉而维系着。三个弟弟都是她带大的,不管媳妇背地里怎么是非,挑事,没有一个说大嫂不字的,当然也就没有分出去过的。

又过了十多年。

在临解放的头两年,公公婆婆相继过世,两个老人在弥留之际,多次嘱咐几个儿子:“别忘了大嫂的恩,别分家,得养着大嫂,要给大嫂养老送终。

在没有了爹妈之后,三个弟弟努力克服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困难、压力,竭力维系着已是二十多人的大家庭。

铺面公私合营了,收入减少了不少;一个又一个孩子的降生,住房越来越紧张;三年节粮度荒,吃和穿都成了愁事,这个大家庭都艰难地走过来了。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时,过大的冲击波让这个大家庭不攻自破,自然解体了。三个弟弟无一幸免,都进入了被批判之列。他们的子女无一例外,都成了上山下乡的对象。大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处于自顾不暇之中。爹妈的遗嘱无法执行了,对大嫂的照顾无力进行了。热闹火爆了多少年的大院变得死气沉沉冷冷清清了。两个妹妹还能有条件偷空常来看看大嫂,接济一些吃喝,让大嫂在那动荡的年月里仍能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仍能不被干扰地做着她那越加完善的贞节梦。

十年动乱过后,也渐近老年的三个弟弟又商量想把这个大家庭再重新组合完善起来。几经努力,没有成功。人太多了,住的又分散,要想把三家三代毛四十口人聚在一起谈何容易。最后决定,一家半年养着大嫂,轮到谁家时,衣食住行看病吃药,包干负责,三个弟弟做得很尽心,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年。

杨奶奶一口气讲完了黄奶奶的主要经历,又冲着我说:“秋玉–你的黄奶奶年青时就跟我最合得来,嘛事就爱跟我说。你杨爷爷去年走了,我一个人住两间屋挺空荡的,让她住我这儿说话也方便。这阵天热,就住了俩月,等秋后凉快了,我再去接她来多住些日子。”

“到时候我陪您一块儿去接她。”我马上接口说。我真想看看秋玉–黄奶奶–守节婆的真实生活,这些日子和守节婆交往了两个月,她一走还怪想她的。

“行,到时咱俩一块儿去。”杨奶奶高兴地笑着说。

国庆节时,我和杨奶奶去了守节婆家。嗬,真象杨奶奶说的,一间十多平米的小屋干净的令人生畏,哪儿都有角有棱的。住惯了乱堆乱放的屋子乍一进了这么利索的地方真不自然。高大的花瓶镜台都是老式的,没人动过似的静静的立在桌子上。炕上没有被褥,一定是放在墙边的炕柜里了。床单是旧的,还补了补丁,洗的很干净,铺的板平板平的,没有一点褶皱。

守节婆让我坐时,我只拘束地用半个屁股坐在了酱紫色的有三寸宽的木制炕沿上。

作为主人,守节婆热情地招待着我们,递着茶水,让着水果。她的大弟弟已经退休,见我们去了,执意留我们吃午饭,我们和守节婆就有了较长时间的攀谈。

守节婆从炕柜底层拿出了厚厚的一大沓用硬纸夹裹着的她自己写的书法,她说这都是十多年前写的,从一过了六十五岁就没再写。我翻了翻,字写的很清秀,很端正,也很有功力。她只有小学文化,字写的就这样好,这跟她多年的锤炼是分不开的。

她跟我说:“你挑一张吧,喜欢哪几个字,送给你留个纪念。”

我受宠若惊,喜不自禁,又迫不及待地也忘了客气,就拿了一张写着“温良恭俭让”五个字的扇面画,直到现在我还保存着呢。

守节婆又拿出了一床用五彩丝线绣满烈女形象的大白单给我们看。听我夸她绣的好,她说:“不好,可不好,眼不给用了,戴着眼镜也绣的不快,一天也就绣半个小时,眼就累得直流泪。”

她边叠白单边接着说:“图案和颜色都是我自己画自己配的,用了两年功夫呢。”

“终于绣好了。”她又有些天真地笑着说,“衣服和鞋袜也都预备好了,就等那一天了。”

杨奶奶用眼睛白着她嗔怪地说:“我比你大四岁,我还没盼那一天了,你着嘛急呀。”说完,两个老人都开心地笑了。我没笑,反而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为了掩饰,我赶紧扭身仰头欣赏起墙上的字画来。

两个老人笑了一阵儿,就见守节婆搂着杨奶奶的脖子,扒在杨奶奶肩上亲昵地说:“姐,要是我走在你前边,你可别忘了,给我穿戴铺盖好我的这些东西。”她用手指指放白单的包袱又接着说,“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还有那两个我们以前给你看过的小金匾小银人可都让我拿着呀。”

“知道知道。”杨奶奶故意装出不耐烦,又扭转话题说:“今天上我那儿去带的衣服都预备好啦,这回去了,得多住些日子啊!”

守节婆在杨奶奶家,这回住了四个多月,快过春节时走的。

这次来,她有些细微的变化。有时,我看见她出神地从玻璃窗户那儿往院儿里看,我注意过,在一早一晚上下班的时间,当人们出出进进时;还有傍晚,一些孩子在院里追打跑跳时;她都要看上一阵儿。那眼神有欣赏,有羡慕,有喜爱,可能也有一丝遗憾吧。

她还有一个变化,中午,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时,她也能站到屋门口和我聊上几句。可一看见男人进来,她还是扭头就进屋。

今年,就在杨奶奶又念叨接守节婆来住些日子时,却接到了守节婆去世的噩耗。我和杨奶奶一刻没停,接着信儿就赶紧去了她家。

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多起来了,陆陆续续的人群中,一位瘦瘦的高个子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不时偷偷的抹去眼角的泪水,还不时地凝望守节婆的画像。我默默地走过去递给他一条毛巾,他不好意思地冲我点点头。

给遗体鞠躬时,他的动作很慢,每个躬都弯到了九十度,鞠完四个躬,我扶他坐到椅子上,跟他攀谈起来。

“老人家,贵姓啊?”我问。

“免贵姓李。”他话语不多,口齿清晰。

“李爷爷是黄奶奶的什么亲戚呀?”

“哦,朋友吧?!小时候的朋友,我跟她哥哥是同学。”

我立时明白了一切,正不知再说什么好时,杨奶奶过来了。

她递给李爷爷一杯水说:“这么大岁数还跑嘛?!累了吧,上那边屋里炕上躺会儿去吧。”李爷爷随着杨奶奶去了另一间屋,我望着老人瘦瘦的背影,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见了杨奶奶的身影,就凑上去在她耳边小声问:“那个李爷爷就是……”我的话还没说完,杨奶奶立刻边点头边说:“就是那个秋玉年青时她哥哥给她说过的那个人。多好的人哪,也一辈子没娶。刚解放时,他还又托秋玉的哥哥找过秋玉,秋玉那时都立意守节了。文化大革命后,他又找过我,想跟秋玉结伴养老,秋玉也拒绝了。这个老头一心惦记着秋玉,把自己耽误了。唉!两个苦命的人哪,没缘在一起呀!”说着,杨奶奶也擦起了眼睛。

守节婆出殡那天,人可真多呀。屋里、院里、百米长的胡同里都站满了人。她娘家的侄男外女都来了,她婆家的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也都全家出动。围观的邻居把一条街都站满了。

守节婆用对没碰过她一下的丈夫的六十二年的忠贞换来了人们的尊敬;用一生的孤苦伶仃搏得了人们的热爱;用对自己一辈子幸福的牺牲赢得了人们的钦佩。

她盖着绣满贞节烈女的白单,拿着小金匾小银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啊!守节婆,你安息吧,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

在事情过去了二十一年的今天,在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心里仍然是酸酸的欲哭无泪。

据说,守节婆住的那间小屋多少年一直没住人,一直照她生前的原样保留着。她自己写的贞节匾额,画的贞女画像还有书法墨宝都摆在桌子上。后来平房改造拆迁时,才由黄家人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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