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一位可爱的女性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男人,憧憬和向往一种平静的家庭生活,但是命运像是在对我嘲弄,我一生也未得到这么一种家庭。由于家庭的不断波折,我就自然接触到许多不同的女性。现在在我已经破釜沉舟不再想去找什么SOUL MATE,努力寻找这个梦的时候,我觉得应该将她们一一写出来,算是对我未实现的家庭梦的纪念和默哀。

我首先想到要写的就是周萍,尽管我与她认识到分手总共也不到一年时间。

我记得是她在网上看到我的征婚启事打电话给我的,那时候我大约五十五岁左右,她四十岁刚出头。让我惊奇的是她从来没有结过婚,与她从来没有结过婚一致的是她的声音不像中年和结个婚的女人那么粗浑,但又不像小姑娘那样清亮,那是一种比较清脆单纯的声音。

与周萍谈话是非常有意思的,由中我知道,一个女人只要没有结过婚,她的心永远是年轻的,对着世界和人生有着一种美好的憧憬和想象,而且对家庭外的人生有着更多的好奇和兴趣。所以我们的话题很广泛,不是被局限在与婚姻有关的事情上。

首先她跟我解释她为什么到现在没有结婚, 她的父亲是武汉汽车制造厂的总工程师,她的母亲是医生,个性非常强悍,绝对的控制了家里的全部权力。周萍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母亲的心肝宝贝,所以在周萍最好的年龄,母亲对所有的求婚者都看不上眼,认为配不上自己的女儿,这样一晃就到了三十多岁,变成了剩女,越来越不好找了。现在父母都已退休,到了国外,与弟弟一起住在费城,周萍也跟着父母到了国外,但是没有与父母住在一起,在宾州离费城不太远的一个小镇上为一家富人看孩子。由于国外中国求婚者资源窘乏,个性强悍的母亲也不得不同意将宝贝女儿放到网上去征婚,可是依旧很严格的控制着它的过程。例如与上一个候选者会面的时候,她母亲坚持她弟弟请假专门陪着一起去。周萍带着一种顽皮的口吻告诉我上次见面的时候,她弟弟待在旁边的情形,我听了真是忍俊不禁。

周萍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听不出对她母亲的不满意, 却有着一种她母亲很好玩的轻微的讥讽,同时她的立场和大是大非还是非常清楚,与家里的其他人,她父亲、弟弟、弟媳站在一起,知道她母亲这样做是很不对的。但是她一点都没有怨恨,没有懊丧,给人的印象是这一切都很好玩。

大凡进入老年婚姻的女人考虑问题都很实际,对外界无关的事情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谈话或者征婚广告都直奔主题,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正义要求型,理直气壮地提出对方要有钱,有房、有车、身高不得低于1.70M,年龄最好比自己小五六岁,最大不能超过我五岁,一定要爱我,尊重我,听我的话等等,这一类一般都是在美国有身份,有工作,有学历的女人。第二类是引诱型,我非常美丽,非常温柔,非常能体贴人,周围的每个人都说我好,所有的朋友评价我真诚、善良、开朗、豁达等等,这一类大部分都是在中国,为了要求能到美国来,什么都可以迁就,在找人的年龄身高上都不提特别要求。还有一类是子女已经在美国工作或者学习,到这里陪读和帮助带孩子的退休老人,一般都有已经了美国身份,但学历不高,也不会英语,不会开车,所以就说我擅长做家务,做得一手好菜等等。但是周萍却不能归于上面的任何一类,她给我打电话聊的都是与上列婚八股,什么钱啊,身高啊,美丽啊,没有任何关系的天南海北的山海经。

一个没有享受过家庭,男人爱和子女爱,甚至恋爱的已经四十多岁的女人,心里藏着什么回忆呢?

都是一些别人听来不上台面的事情。例如她告诉我在武汉汽车厂工作的时候,她三十多岁,与一个已婚的工程师的办公桌面对面。一上班两个人就互相看着,谈东谈西,越来越亲热,那个工程师的妻子看不下去了,跑到办公室来与她大吵大闹,直到她父亲将她调到别的部门,风波才平息下去。周萍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充满了对于往事的感情,好像很甜蜜。如果这些事都被她当为宝贝珍藏起来,是不是听起来有些悲哀?

是的,一般女人有恋爱婚姻生儿育女的回忆,而周萍的心里你叫她去回忆什么呢?

一个过了黄金年龄的总工程师的女儿的感情,就像一堆柴火,碰到男人就要燃烧。我这里说的燃烧不是指那种风骚女人对男人的勾引,而是一种淡淡的不自觉的自然亲近,而以我与周萍谈话的经验来看,她的那种平静,友善,从容不迫的逶逶语调与男人交谈起来,时间长了,那个男人的妻子是要不高兴的。实际上这是一个贞洁如玉的女人,她只是在潜意识中要和男人亲近,喜欢男人对她好,让自己感到对男人还有吸引力,来安怃自己自卑的心灵,可是别人哪能懂得呢?

周萍的语调永远平静,没有抑扬顿挫,像流水绵绵不断,声音不大。即使讲起哀伤的经历,也听不到任何哀伤和怨愤的词汇和语调。有一次她和我讲起名妇科专家林巧稚的事情。她母亲与林巧稚是同行,又是朋友。她母亲带着她一起去看望林巧稚,那时候周萍二十岁左右,林巧稚看到她母亲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而自己是孤身一人时,又是羡慕,又是伤心,竟然伤心地哭了起来。说到这里,周萍停住了,电话里好久没有声音,我猜想她可能在想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会不会重复林巧稚的命运呢?

有一次她问我知不知道写哥德巴赫猜想的作家徐迟,我说当然知道,她告诉我她们是邻居,住在一个楼上,可是徐迟晚年很不幸,娶了一个比他小很多岁的很凶悍的太太,不堪折磨,跳楼自杀了。类似这样的事周萍与我说的不少,我大都记不清了。但有几句话我却今天记得很清楚。

那个时候中国的经济还没有起飞,台湾人和香港人在大陆人前有一种优越感,在大陆人眼里看来好像那时候的每个台湾人和香港人都是财神爷,看到了他们像孙子对爷爷一样毕恭毕敬,将台湾人和香港人哄得心花怒放飘飘然的,不知道大陆人这是从韩信胯下辱那里学来的能伸能缩的本领,等到现在大陆人有钱后马上就变了一付嘴脸,搞得台湾人和香港人很不适应这种巨大变化和反差,到处抱怨和抗议大陆人没有教养。那时候周萍告诉我她的近房亲戚差不多都在台湾,很有钱。她又说他们很神气,看到你会看不起你的。说了,她又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对劲,想了一会儿,她补充说,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停顿了一下,又说,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她说得砍钉截铁,非常坚决。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听见有一个女子说要保护我,非常温暖,直到今天还记得那个情境。

我们在电话里交谈了几个月, 终于发展到想见面了,当然是她来我这里了,因为她是住在别人家里。我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让她弟弟跟过来。经过她的努力,她的母亲总算让步了,让她一个人来,他们全家都为母亲这个进步欢欣鼓舞。她弟媳临别还专门跟她谈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跟他说,小姐,这次你可要自己拿好主意,不能让母亲再掺和了,你耽误不起了。

见到周萍,我发现跟我想象的模样不太相同,在我想象中根据她的声音,他应该是瘦高高的,脸容清瞿,比较出世的模样。实际见到的是一个中等高度,略胖,脸红通通的女子。不过有一点倒是非常符合她的情形,就是看起来既不像一个妇女,又不像少女,但是一点也没有老处女那种愤时嫉俗的神色。为她照相时我有点哭笑不得,她摆出一个姿势,就是一个少女照相时的那种活泼姿态,与她的年龄和身材很不相配。 我想这张照片只能由我保存,最好不要显示给任何人。

我们相处了三天,很和谐,谈话也不错,不过我觉得作为相亲总是缺了什么。后来我发现了是我们太规矩了,应该有些亲热的举动,譬如拥抱,亲吻。可是照这样下去,周萍离这种状态太远,不太可能发生。通过暗示和气氛的创造都对她不起作用,解释又无法解释,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方法,采取突发行动。

吃完饭,我招呼周萍来看照片,这样两个人都坐到地毯上挨得很近,突发行动可以很容易达到效果。

当她正聚精会神看照片的时候,我就趁机将她抱住了,她一开始很惊慌,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但很快就出于一个女人的天性,软了下来,任我摆弄,嘴中发出轻微的呻咛的声音。从这一次突发行动看这是周萍有生以来头一次和一个男人这么亲近,现在她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才知道谈恋爱是多么甜蜜和快乐的事情。

后几天我就不需要再做突发行动了,因为周萍一高兴了就会过来用一种调皮和略带讥讽的口气来对我说要看照片,她是很聪明的,已经意识到那次看照片是处心积虑的。从此看照片就成了我们两人的暗语。

周萍回去后,我们就开始讨论搬到一起以及结婚的事情了,但是我们必须经过一个最困难的一步,就是要得到她母亲批准。等了一段时候终于机会来了,周萍看孩子的那家美国人要去旅游度假,这样我就可以去访问她,然后去见她的家人。她家人住得离她不远。

我坐飞机到了费城,周萍到机场去接我。到那里正是晚上,从机场回她住处是我开的车,费城的高速公路是早年修的,非常狭窄,加上天黑路不熟,我开得提心吊胆,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周萍服务的那家房子很阔气和豪华,一到那里周萍就将我领到客厅,让我在那里喝水,她去做饭。离开前,她一再关照我不要去找她,她饭做好后会来叫我,我看她神乎其神的样子,不知她要搞什么鬼。

过了半小时,她说好了,领我去餐厅吃饭。她用一块布将我的眼睛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慢慢向前走,到了餐厅她将我眼睛上的布突然取了下来, 哇!我看到了一个使我众身难忘的场面:

大厅中所有的灯都关掉了,黑黑的,在大厅中央的一张窄长,两旁各可以坐五六个人的饭桌上,每个座位的前面都点着一支高高的圣诞蜡烛,美丽的火苗在跳跃着,像在跳舞,桌子的两端位置上各放着一个蓝花白底的大盘子,里面装满了食物,那显然是为我们两个准备的,在房子的黑暗的某个地方传来声音很小的音乐,令人感到环境非常宁静。

我的眼睛几乎潮湿了,为了这个可爱的女性用这样诗意的方式来表达她对我的欢迎,对未来幸福的期望。

我们各坐在饭桌的两端,从飘忽的蜡烛火光远远看过去,对方的脸都在朦胧中,这是一个绝对美丽的场面,但是冥冥中又仿佛在预示这个爱情的最后悲剧,因为我们离得太远了,根本无法对话。

一天后,我们就驾车去到她弟弟住的地方,拜见了她的父母和全家,吃了晚饭,周萍就将我送到离她家不远的一个旅馆去了。那时候是八点多种,离开的时候,她又调皮地用隐语看照片让我拥抱亲吻她。

到了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没有想到周萍又来了,给我送夜宵来了。她用一种轻微的嘲讽口气说她们全家现在都没有睡,正在开家庭紧急会议,辩论非常激烈,她母亲坚决不同意这个婚姻,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还是黄花闺女的女儿要去给人家当填房,大家纠正她不是当填房,对方已经离婚了,可是她说这没有什么区别。我问周萍结果会怎样呢? 她想了一下说这次她父亲非常强硬,加上她弟弟和弟媳都非常坚决地站在父亲一边,应该有希望。这次走的时候她忘了让我看照片,说明她也担心家里的辩论情形。

到了早上拂晓天亮的时候,周萍又来了,带些调皮和好笑的口气告诉我,会议结束了,他们一家整夜没有睡,到了清晨的时候,母亲终于让步了。而且同意我一回去后,他们就开始准备,也不办任何仪式,不通知任何朋友,二个星期后周萍就上我那里去。我们一高兴这次好好看了几次照片。

我回去后周萍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她非常激动,因为几天后就要开始真正的家庭生活了。我也在盼望那个日子的到来。

就在她预定上飞机的前一天,那是一个星期五,我正在上班,电话铃响了,我很奇怪,一般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的。我拿起电话,是周萍,她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的是她的哭声,我静静地听着她哭着,那是一种抽泣的哭,肝肠寸断的哭泣,失去希望的哭,有时候哭得发不出声音来了,我静静地等着,过一会又发出那种哽咽后爆出来的声音。我等着,等着她说话,可是她始终没有说话,最后电话挂了,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挂电话的声音,非常轻,非常慢,非常留恋。我看了一下表,整整四十五分钟,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电话中听一个女子哭四十五分钟。在这四十五分钟中,周萍用她的哭声告诉了她所有要告诉我的话,它比任何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使我感动,和难以忘怀。

后来周萍再也没有来电话, 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每当我想起这个女性的时候,心里就会默祷这一刻她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作者:格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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