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的动机

希腊罗马传记里,描述伟人,大多会带一句体魄。亚历山大据说中等个头,头喜欢向一边儿偏,跑步和骑马极好。汉尼拔据说略瘦,意志和身体都坚实如钢铁,耐力极好。这些在史家而言乃是美谈,因为希腊和罗马人打仗,全民皆兵,埃斯库罗斯听说波斯人打过来了,也得扔下写悲剧的笔,上马拉松战场跟人拼命。古希腊奥运会,跑跳、铁饼、标枪这些套路,都跟斗殴有关。《伊利亚特》里的英雄都体魄超人,所谓“捷足的阿喀琉斯”,跑得快都能当个绰号了。

中国古代说好汉,虎背熊腰,腰大十围。举石锁,打熬气力,是为真豪杰。油头粉面的贵公子,就稍微等而下之。因为古代男性审美还是要把子好力气,虽然未必有胸肌腹肌肱二头肌的概念,但看见个好汉能拔垂杨柳,自然纳头便拜了。那会儿中国人锻炼什么呢?除了举石锁,也就是舞枪弄棒。宋朝士大夫一度很信赖道家学说,连苏轼都研究吐纳呼吸,偶尔还吃点茯苓。那会儿,练得一身好筋骨和修得一身神仙气概,都是挺好的:前者证明你有资财买吃的喝的,还能买器械;后者证明你有学问有素养,还买得起茯苓。

日本江户时期,算是中国明末到清了。那会儿的日本流行花美男,身上没筋肉,面白净,眼尾长,就是好男人。一方面因为那是将军家的血脉(德川幕府将军家谱都是长脸儿),一方面那是身份的象征:江户多职人,多劳工,做体力活儿的都一身筋肉;白脸细肉,就显得十指不沾泥,是为身份象征。贵公子们当然也得运动,运动什么呢?蹴鞠。这玩意儿不费气力,悠游闲雅。同时期,法国已经有网球了,但跟现在红土场一路飞奔的纳达尔们不同,那会儿的女士们得轻飘飘的拍球,走两三步就算辛苦了–运动不能太当真,失了风度便不好了;而且折腾太累可不行,手套也不能摘,这可是猎装,一会儿还要骑马去呢!

到20世纪早期,篮球、橄榄球和棒球,都还被美国人当蓝领平民运动。大家可以玩儿,但最好别说是专业干这个的。暴发户阶层惯例得会马球,应酬时得念叨“橄榄球是大学里玩儿的”,显得自己合群,校园生活也丰富。20世纪中期,NBA巨星都没有球鞋合同这概念。1984年,NIKE一度犹豫是否要签乔丹,因为,“运动鞋品牌都是白人代言”,“一个篮球手能打多少年?一个高尔夫球手,我们能营销他四十年。”但到21世纪,当篮球和足球巨星可以年入千万后,情况变了–曾经身为贵族运动的高尔夫球手和网球手,反而不如蓝领运动的篮球了。

事实是,每一项流行的运动,真正对其无比热爱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多。大多数时候,这是一种标签。运动是有阶级的。比如,在1933年的上海,一个人很能跑,大家会讥笑他是卖报的、跑腿儿的,“个小赤佬逃得倒蛮快”;但在2014年,一个人可以堂而皇之在朋友圈里念叨他爱跑步。这时候,跑步就带上了这些标签:热爱运动;重视健康;阳光可爱;坚持有毅力;有运动配备;白领中产;还有点儿洋气呢–相比起来,“我又打了一下午麻将”、“我跟朋友打羽毛球了”,就没“我爱跑步”那样立竿见影的姿态之美。一百年前,晒黑的肤色在伦敦会被认为是拳击手或新移民,大白脸才显得是大英帝国老臣民,而今日大白脸都是沙发土豆,反而晒黑的肤色会被认为是“刚从巴巴多斯回来呢伦敦真是冷”,一个道理。

在这个社交网络时代,追逐标签是最有效的动力–如果女孩子们集体放弃在社交网络上显得自己脸瘦体轻,甜品公司早就扬眉吐气,把健身房纷纷并购了。至少在这个时代,爱好运动这事儿,因为与经济地位挂钩,所以自然成了一种政治正确。再没有长处的人,说一句“偶尔运动”,都会显得阳光可亲了许多。对健康的向往和一点儿经济地位虚荣心成就了这个时代对运动的偏爱,这实在不是坏事。世上其实从来没有纯洁无辜的动机,只要最后能够健康的运动起来,你管动机是什么样的呢?(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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