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在凤凰卫视直播节目《凤凰全球连线》里现场评论说：“约翰逊的就职演讲好像是真正大选选举出来的首相的中右立场表态。可他不过是不到10万保守党党员选出来的。10月底如果不能顺利脱欧，他讲的这一切(对英国内政建设的承诺)都是空谈。”一些中国朋友很奇怪：“约翰逊的演讲看起来很有干劲啊？”
时下的英国处于完全不正常的状态：全国深度分裂，经济建设被脱欧议题遮盖，三年内已经连续换了两次首相。如同我在《凤凰全球连线》所说：“这个新首相位置谁做都一样。”这是因为，恶劣的态势不会因为更换新首相而好转。约翰逊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他口口声声强调的“一定在10月31日前脱欧”，另一条是他一直最不愿看到的大选。因为在10月底之前，如果欧盟软硬不吃，拒绝打开与约翰逊政府再次谈判的大门，约翰逊只能强行推无协议脱欧。而以保守党悬浮政府目前在下议院只有两席多数的可怜位置，以及少数保守党议员很可能反对无协议脱欧并与工党结盟的事态(如不久前辞职的前财相哈蒙德的“叛党”行为)，在下议院通过无协议脱欧基本属于白日做梦；与此同时，通过“对政府的不信任议案”却时刻存在，而一旦这个议案通过，那就意味着大选的来临。而如果大选真的来临，那将如同是另一场脱欧公投，选民很有可能用选票将他踢出唐宁街。
可是，这样被动和恶劣的局面，选民们在约翰逊脸上一点也看不到。对欧盟，他采取了威胁策略，告诉欧盟必须取消“后备计划”；对内他则展现出积极、蓬勃向上、乐观的姿态。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内阁成员态度一样积极乐观，而支持他的右翼媒体是同样的欢腾雀跃。与此同时，在保守党已经连续实施了9年紧缩政策，以期缩小财政赤字的背景下，前媒体人约翰逊一上台就开始撒钱，深谙宣传手段的他还计划花费1亿英镑来为脱欧做广告宣传(想象一下留欧者的愤怒)。看起来他要以钱制造舆论，改变人心，希望达成最后英国人人心向脱欧的“普大喜奔”的局面。他这是以丘吉尔战时的乐观精神激励英国人，在和平时期打一场不可能赢的胜仗，还是在编织皇帝的新衣？
本文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简要介绍具有强烈党派性的英国纸媒；第二部分介绍支持约翰逊的右翼媒体如何为其脱欧政策保驾护航。
一、左右分明的英国纸媒
如果不是约翰逊的个人野心，英国脱欧很可能不会走上今天这条死胡同。习惯收看和阅读多年央视和各省市党媒的中国观众和读者，很容易形成万事以大局和国家利益为重的出发点。以此逻辑观察英国三年未果反倒一团糟的脱欧僵局，必然落得一腔怒火：个人野心如何能操纵一国政治的天平？为何权利相争的个人利益可以凌驾于党派利益和国家利益之上？为何英国人不以大局出发？为何英国人打破脑袋、满身伤痕，仍不收手？而且无人觉得有错？
据我的观察，万事以大局和国家利益为重的出发点在英国完全行不通。政党以政党利益(即代表不同人群的利益)为重，媒体(除了BBC)亦是。民主社会的观察切入点，是以党的利益划界。哪个党当政，哪个党的利益就是其当政时期内的“国家利益”。民主社会亦无大局一说，因为党派方针的针锋相对，决定了很难出现一面倒的众口一词。罕见的例外是二战全民对抗纳粹时期。
于英国人，大局意识是个陌生名词。各说各话，言论自由，思想争鸣是一贯的社会共识。这个共识让英国普通男子和女子最终获得投票权，让英国在过去百年迅速转型为平民控制的君主立宪民主国家。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这个共识，助力英国陷入脱欧深渊。而为各党派及党派内部打斗火烈助阵的，是摇旗呐喊、撕裂嗓门的英国媒体。作为一名新移民，我曾对《卫报》充满钦佩之情，对报纸的党派性并无体察。英国十多年的生活，让我意识到：除了中立的BBC，其他报纸媒体大都党派性十足。虽然遭到新媒体重创，传统媒体如报纸、广播和电视都受到冲击，但英国传统纸媒因历史悠久及代表党派的编辑方针，其舆论引导能力仍然不可忽视。电视媒体如BBC和SKY每天都要综合报道各报头版内容。
在英国，工党是传统左派，代表工人阶级、底层与弱势阶层利益，其政策往往是征重税，高福利。过去百年，少数族裔与残障人士等弱势群体地位在英国的显著提升，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工党。作为新移民，我几乎没有遭遇到任何种族歧视，我认为这是拜工党所赐。不过历史上工党政治风格相对暴烈，上世纪70年代一度导致工会势力过于强大，罢工频起，后来被保守党撒切尔政府以不流血的武力形式镇压。布莱尔时期曾迎来工党的辉煌中左时期，可惜好景不长，现在工党被极左力量把持。在保守党眼里，科尔宾简直是个不共戴天的仇家。
老牌保守党是右派政党，主要代表商业集团利益。主要政策方向是鼓励商业与创造就业机会，即少征税。在过去百年与工党的对峙中，为争取社会中间与底层选票，保守党与工党都有许多对社会弱势团体的社会福利政策。特里萨•梅刚进入唐宁街时曾发表讲话，我当时感觉她在走中右路线。有一次我与布莱尔嫂子Lady Kate Blair(中文名谢锦霞，香港一代移民)喝咖啡，她说梅首相的发言让她想起自己的小叔子(即布莱尔)。不过过去三年梅在任时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脱欧上，加上不能降伏内阁，无法在中右路线上有作为。而约翰逊在以极右路线赢得2/3的16万保守党党员支持后，现在已经回归中右(甚至偏左)路线，以期能在随时降临的大选中打败工党。
还有中左派自民党。该党在2010-2015年与保守党结成联合政府期间，放弃许多本党立场，因此在2015年大选中被支持选民惩罚性抛弃，该党一度陷入低谷。脱欧期间因其一直坚持要求二次公投的立场获得大批留欧派选民支持，近来民意上升迅速。而根据党派的左中右，英国报纸亦相应分为三个阵营，均由私人机构控制，不受政府管控。
右派报系有《每日电讯报》《金融时报》《太阳报》《每日邮报》《每日快报》《每日镜报》等；左派有《卫报》《独立报》（已改为电子报纸）等；中右派有《泰晤士时报》。英国人往往是按自己支持的党派选择报纸，左派支持者一般不会去看《每日电讯报》或《太阳报》，而右派支持者则很少会看《卫报》。这样的阅读习惯导致两派人群老死不相往来，无法从对方角度看问题。BBC是英国的中立媒体，有超强独立性，绝非中国的中央电视台。为了展示报道平衡度，BBC很少表露观点，更多的时候在于展现各党派立场，或者让几派立场相互争辩。而按大报与小报划分，大报有《每日电讯报》《金融时报》《泰晤士报》《卫报》《独立报》；小报有《太阳报》《每日邮报》《每日快报》等。一般而言，阅读大报的多为中产阶级以上人士，而小报读者大都教育程度与收入偏低。不过小报的影响力往往强大。在德国、西班牙、奥地利和法国，起码还能有一个大报在流行度方面与小报抗衡。但在英国，《太阳报》《每日邮报》及《每日镜报》三个小报是阅读量最高的报纸。
二、支持约翰逊的媒体是否在为他编织新衣？
到了脱欧议题，传统的左中右就乱了套，党派与媒体阵营开始重新集结。右派大报《金融时报》和左派大报《卫报》在脱欧议题上显示了共同立场–留欧。而脱欧的主力媒体有《太阳报》《每日邮报》《每日快报》及《每日电讯报》。而BBC继续其中立立场。2017年伦敦大学国王学院CMCP(媒体、传媒与权力研究中心)分析了20家英国新闻网站发布的15000个报道，得出脱欧两派造势集团宣传手法“极度分裂、敌意、负面以及煽动恐惧”的结论。
对此结论我丝毫不感到奇怪。依据不同立场，各大媒体标题往往尖刻异常，耸人听闻。还在保守党党魁之选刚刚开始时，就发生了一件事：约翰逊深夜与女友争吵，女友尖叫摔门，被左派邻居录下，令一场家事成为当时英国各报头条。以下是各家报道标题，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每日电讯报》最为爱护约翰逊：
中立立场的BBC只报道事实，不表态–《鲍尔斯•约翰逊：害怕的邻居为自己为何录音辩护》
《每日电讯报》–《鲍尔斯•约翰逊仍然计划与女友共同入住唐宁街》
《泰晤士报》–《亨特支持者说：从约翰逊的私生活可以看出他不可靠》
《太阳报》喜欢八卦 –《谁是鲍尔斯•约翰逊女友？他们伦敦家中发生了什么？》
左派《卫报》继续反对保守党–《家中争吵不是小事，这说明了鲍尔斯•约翰逊的性格》
《每日快报》辩护说– 《鲍尔斯•约翰逊的家事是个人私事》
虽然右派报系诸多，但一心一意铁定支持约翰逊的，正是《每日电讯报》。该报还曾发表社论，高调支持约翰逊当首相。对于眼下约翰逊的脱欧困境，左派《卫报》的几个相关报道分别是：
《约翰逊拒绝去见欧盟领导人，除非欧盟放弃后备计划》
《鲍尔斯•约翰逊根本不在乎苏格兰–他正在把它推走》
《鲍尔斯• 约翰逊说他要花钱，可谁付账？》
老牌右翼报纸《金融时报》的一篇相关文章：《下届大选约翰逊是否会落选？》
而《每日电讯报》发表的几个报道标题分别是：
《鲍尔斯•约翰逊展开二战以来最大的造势活动，以为无协议脱欧做准备》
《鲍尔斯• 约翰逊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为无协议做的准备越充分，无协议脱欧就越不可能发生》
《鲍尔斯•约翰逊最懂欧盟，他说要无协议脱欧可是当真的》
来英国前，我曾认为西方媒体是无冕之王，是民主社会的瞭望塔。过去三年英国党派相轧，媒体助威叫阵的现实，让我意识到媒体实力的确强大，可以成就亦可毁灭政治人物，还可制造政治混乱。至于媒体是民主社会瞭望塔的浪漫理想，我开始打问号：英国一直在朝着越来越平等和公平的方向前进，在这一点上媒体功不可没；可是脱欧之乱，我认为媒体有过。如果约翰逊的威胁策略无法让欧盟低头让步，其乐观昂扬的姿态无法令英国在10月31日前有协议脱欧，那《每日电讯报》为约翰逊编织的就是“皇帝的新衣”。(转载自FT中文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