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地芥菜

故人具土鸡,邀我至龙溪,绿竹村边罩,青山天外直。

故人新酿了一样酒,深山更深处,百分之千生态米酿的,来咯来咯,米含硒,更含肽,包你清甜入口,不上头;我晓得硒能长寿,肽是何意?春来天欲美,能饮一杯无?我一杯也不能饮,二十年来,滴酒不曾沾唇,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摧–酒常常摧毁我神经,倒地便睡,呼呼长醉不复醒。不复醒多好的事,不行呢,我堂客给我采撷了地芥菜,费心制了蒸饺子呢。

故人本来真邀我去喝酒的,他从老家捉来一只土鸡,到店家煮了佐酒,酒水难入我怀,山水最入我心。恰是主人能骗客,且认深山是故乡。主人说了,他的肽酒,是下源深山之米作原料,深山之水作玉液。那就深山去,寻水之源,寻肽之米。下源是敝县高原之地,原来独立成乡,先辖归敝县龙溪铺镇。山深林密,足可作清梦之寄,惜乎我从没游历,若在此地坎坎伐竹兮,造栋二层小竹屋,春花开,夏风凉,秋风起,携美妻(我堂客是拙荆),每月小居一星期,侣鱼虾而友山鸡,再喊神仙下象棋,那可是南面王不易。

果然好山,果然好水,愈往山水深处,山越清,水越绿。山上树多竹更多,竹是雅的,春风能风人,夏雨能雨人;恰如菩萨说法,水中金鱼,山头顽石,都点化了佛性,竹是雅的。东坡先生说了,无竹令人俗,反之,有竹令人雅了嘛,俗如我者,清风吹绿竹,一遍遍吹,也把我这个俗物,风教得附庸风雅了吧。

那山青得好看,那水绿得漂亮。水流鹅卵石,活泼泼有如鱼翻跃,青脊面,蛮调皮,鹅卵石打个滚,翻个鱼肚白,吸你睛,亮你眼;水伏小湾潭,清幽幽有如石赛呆,竹倒影,水沉静,一只小鸟啾啾一声叫,水面清圆,圆圈轻轻漾动。电脑眼,微信眼,深山深处小溪流,小石潭,来养你眼,你眼也是活泼泼,清亮亮,山水间走一遭,行将枯涩的眼睛,也泛起青来,转起睛来,游目骋怀,康复了,左顾右盼,复活了。

堂客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也是青山绿水清洗之故?突然间心明眼亮了。到得山尽头,错了,是人尽头,堂客那眼贼亮了。我问大娘,里面还有人住吗?大娘笑,大娘爱笑,大娘一脸笑,说,没有了。山外有青山,人外再无人,大娘说她是这山头最端头人家。我有一搭没一搭,与山居大娘,乱扯桑麻。堂客眼尖得很,惊叫一声:地芥菜,她或是真个惊讶,再补了一句:地芥菜。

时候正是初春,深山春光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山深处,春天总是来得晚一些的,地芥菜却是等不及了,绿油油,清幽幽,铺满一地,让我堂客大惊喜。堂客卷了一下衣角,提了一下裙子,蹲下身去,纤纤玉手作林黛玉那把小锄头,自然不是葬花,而是挖菜,挖地芥菜。一手作锄头,扯一兜,甩一甩,甩掉沾根小泥;一手当竹篮,握一把,捋一捋,便将造物主之所有,拿来归了自己。

地芥菜者,敝地所称,搁普通话,便是荠菜;荠菜或是全国人民都爱吃的。荠菜二两,水煎服,治痢疾;荠菜一两,蜜枣一两,水煎服,治内伤吐血;荠菜根,捣绞取汁,以点目中,治暴赤眼……我无痢疾,我有内伤啊(都怪你),微信时代,一个个见花流泪,见月伤心,都是暴赤眼,都需要:荠菜不拘多少,洗净,焙干,碾为末,细研,每夜卧时,先净洗眼了,挑半米许,安两大眦头,涩痛莫疑。

大娘本与我闲扯的,见我堂客在挖地芥菜,喊叫起来:妹子妹子,莫挖,莫手挖,等等哒。堂客以为这一地地芥菜,是大娘所种,纵或非大娘所种,也是归大娘所有,这一山之青山,这一水之绿水,自是这一地之主人之所有,一毫也不归属我等过山客。我堂客吓着了,索了手,停工了。未几,但见大娘转身回屋,提了一把铁锄,一锄锄挖。噢,大娘是心疼我堂客那小手做锄头呢。大娘对我堂客说,你呆着去,我给你挖吧。大娘说,这地地芥菜好呢,阳光照,雨露润。地芥菜,荫地生,阳光地更生,荫地生的,营养没那么好,阳光地生的,营养足。转眼瞧去,满地地芥菜,都生在百年竹木屋前,阶前更前之小坪上,春日暖暖阳光,照得正好,绿油油叶片上,泛着春日红红白白好阳光。

我对种菜,扯菜,煮菜,没多大兴趣,菜事都是堂客事。大娘替我堂客挖地芥菜,我眼睛乱瞟了去,忽见大娘屋前,摆了一件铁笼子,铁笼子里乱草遮盖,乱草里头瑟瑟动,呀,有只小动物关在里头呢。小家伙毛发银白相杂,细细密密,甚软?看去,毛发真软眼睛,暖眼睛,毛发想来不硬,不刺。那嘴唇,粉嫩嫩的,红扑扑的,它有多大?兔不是野兔,鸡不是山鸡,猪不是野猪仔仔。是什么?让人吃惊,大娘告,是竹鼠。

竹鼠?罪过罪过。也曾几次,旧雨新朋讲客气,邀我去店家,其中点的一道菜,便是竹鼠,竹鼠皮厚,肉嫩,人间野味,曾做我下肚物。吃过,未曾见过,不承想,下源这个深山深处,见到了真物真形。竹鼠蛮贵,一盘竹鼠,店家那里,值千来块呢。

竹鼠?这回轮到了我亲家惊讶。亲家姓何,名翠清;二十余年前,我家居县城某校,堂客恰与之同事,何老师便要与我堂客结亲家,她生的是女小主,我生是的是女公子,结甚亲家?没想到何老师是认真的,提着酒,放起鞭炮,结亲家来了。二十多年过去,便一直以亲家相亲近,相往来,这回肽酒之约,青山之行,绿水之游,便是何老师当中介的。何亲家见了竹鼠,惊叫声不曾响彻云霄,却是响颤心尖:大娘,您怎么能把竹鼠也捉了?

何老师惊叫声颤,眼泪随声在眼眶里转。大娘,竹鼠值多少钱?大娘不明其意,曰百块钱一斤,这只大概两斤多,两三百块钱。两百,我给买了,大娘您马上放了,行不。哪行呢?竹鼠捉来,好难。竹鼠打洞,打半里路,我老公挖了一天洞,才挖得的。大娘,你这是要挑山外卖的吧,卖给我,不一样?大娘不出声,我出声了:何老师,你永远都管不了这般事。这只竹鼠,你放生了,下一只,你如何见,你如何买,你如何放?我不管,这只我见到了,这只我就要放生它。

大娘抱着铁笼子,往对面竹林走。大娘沉默了半晌,答应了何老师。一起越过阶檐,越过田埂,越过小溪,众生护着竹鼠,回归其自在山林。山路崎岖,山边多荆棘,何老师委托我当监督员,她远远目送,放生竹鼠。大娘哪要甚监督呢?大娘碎碎语:远走点喔,莫再让我家老公看到了。到了竹林边,大娘打开笼子,竹鼠逡巡复逡巡,一跃,跃过铁门,钻了灌木丛,直往山上钻去;钻到一处没落叶的空阔地,竹鼠回了一下眸,眼睛亮亮,有泪花闪过?灌木丛丛,落叶片片,一晃,窸窸窣窣穿木过叶的声音,都无了。竹鼠消声,竹鼠消影。

抬头望,百山高耸,万竹葱茏。

我心不可问。何老师佛心出声当口,我心恰要蹦出喉来。我心是,与大娘再讨个价,将这只竹鼠抱而归,到店家问得厨师烧煮法,或直接让店家师傅宰之烹之,且享口福之乐,何老师佛心借嘤嘤之语出得口来,我那恶毒之心,哪还敢现声?回程路上,我时不时回头,深山深处的大娘,还见其影,竹鼠再也无寻。只在此山中,竹深不知处–人不知其处,便是最好处。

曾有可能,自深山深处,一起拿回我家的,植物如荠菜,动物如竹鼠,一个是塑料袋装着,一个是麻布袋子装着。结果只有地芥菜持而归。堂客回到家,洗净,切碎,包了饺子,堂客不放肉矣,饺子馅唯有荠菜–饺子包的是佛性素心。

荠菜里是好营养,营养养身;素食里是好素心,素心养心。(文/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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