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无疑是2016年国际政坛最令人瞩目的黑天鹅事件。他的“美国至上”、充满民族主义色彩的论调,引发了人们对美国将走向孤立主义的担忧。他在胜选后针对中国的一系列言行,又让国际社会担心美中关系将迅速恶化。围绕特朗普治下的美国战略和中美关系,FT中文网采访了芝加哥大学北京中心创始主任、政治学教授、中国治理问题专家杨大力。以下是我们的访谈实录:
FT中文网:美国大选已经尘埃落定。从未有过任何执政经验的特朗普,会在下个月掌握美国的核武器密码。美国社会现在情绪如何?
杨大力:现在肯定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气,但美国作为一个宪政体制,人们还是遵守大选结果的。肯定会有人在1月20日特朗普就职那天上街抗议,别忘了奥巴马上台的时候也有人抗议,尽管这次规模肯定会更大一些。
特朗普现在一个很大的挑战,是填充那2,000多个联邦政府岗位。共和党内有不少反对他的人,签了名不愿在他内阁任职,这对他是个挑战。这也是为什么他任命了一些来自商界的、军人出身的、放在过去不是很能被接受的人。他对内阁阁员的任命还是满快的,但在对下面一批真正要干事的、把理念转变为政策的人的任命上,他已经落后了。研究显示,过去新上任的总统,可以把70%的理念转变成政策,比例还是相当高的。不过最新这位总统的确不按常理出牌,就有待观察。比如这次他任命了很多退伍将军,这些人执行力强,做事果断,但挑战在于,他们现在需要玩政治游戏了,有时候甚至需要联合反对党的人做事,这一点上他们的能力人们就不是很清楚。特朗普很幸运,美国失业率处在多年来最低点,经济强盛,容忍政策失误的空间比较大。
特朗普没有任何执政经验,这在美国的确是史无前例的。不过美国竞选总统的过程非常漫长,这本身就是一个准备过程。一个人要带领一个团队夺取大选的胜利,需要有体力,有能力。虽然大家不喜欢特朗普的做派和行为,但他赢了大选,展现出他的个人魅力,70岁的人体力还不错。按照美国宪法,只要他一宣誓,一交接,核武器密码就是他的,他的确有这个权力,没有任何约束。但是,美国社会是有制衡的,特朗普不可能变成一个独裁者。某些具体政策他可以决定,这是赋予总统的权力。但如果他真的做了违法宪法的事,国会会弹劾他。
FT中文网:2016年国际政坛动荡,有人担心民粹主义抬头可能导致全球化进程大逆转,甚至连美国这个全球化的推动者也会转向孤立主义。您怎么看?
杨大力:大家希望用一个特别简单的方式把这些事件都讲清楚,但我不认为这是全球化的终结。这一次全球化涉及到的很多数字技术都还在加速发展中。我们只是看到了现有的以自由贸易为代表的全球化进程的一次挫败,但我们并不会回到全球化过程之前的世界。从全球角度来看,现在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发展阶段,世界范围内的不平等其实是在减少的,在所有地区,人均寿命都比一个世纪前高。但世界政治并不是以整个世界为单元的,没有人替整个世界来说话;世界政治是以国家为单元的,政治家首先要面对国内选民,解决国家内部收入不平等的问题,这就是一个矛盾。
特朗普的当选可能会在某些领域造成停滞,比如TPP。其实不仅特朗普,他的对手希拉里也明确反对这个贸易协定。讽刺的是,尽管美国蓝领工人反对进一步开放贸易,但TPP本身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商品贸易更开放,更是为了提高贸易的质量,因此对环境保护、知识产权、国企市场化都提出了更高要求。这提高了贸易的门槛,也是从一开始中国就对这个谈判抱有戒心的原因。如果美国停止这项协议,会延缓世界提高贸易标准的进程。但我认为,现在就宣布TPP已死还为时过早。特朗普提名的内阁成员中有很多都支持TPP,多国已经取得的谈判成绩可能不会完全推翻,或许这个协议换个名字,在某些条款方面做些修改,还可能起死回生。特朗普毕竟是一个商人,如果仔细审视TPP,会发现其中有好的方面。而且现在国会在共和党控制下,他受到的制约较小,还是有可能通过政治手腕,跟各方达成妥协的。
FT中文网:特朗普当选之后针对中国的言行,让很多人担心美中关系会迅速恶化,也许还会爆发一场贸易战。您怎么看?
杨大力:如果仔细去分析特朗普关于中国的观点,他其实有过各种表达。他在竞选中曾表示过他喜欢中国人,说明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反对中国。这也是很多中国领导人和老百姓希望他当选的原因,认为他作为商人比较务实,又没有政治经验,相比从90年代就更关注中国人权等议题的希拉里来说更容易打交道。但特朗普的基础选民中相当一部分是白人蓝领,相对来说是受贸易影响较多的人。这个人群过去几年不仅失业率增加,而且自杀率也在上升,人均寿命也在变短。所以特朗普抨击中国不仅仅是喊口号,而是充分考虑到了贸易对美国社会的冲击,有现实数据的支撑。他尤其提了两个方面,一是要对中国对美出口产品征收高额关税,比如45%。但即便是现在,美国在WTO框架下已经对某些中国产品征收了惩罚性关税,有时候还不止45%,而很多时候中国并没有特别反对,因为这是我们共同接受的框架,有时候中国企业也确实得到了相当多的政府补贴。全面征收高额关税则要通过不同的政府部门来评估,包括商务部、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不是简单地想征就随便征的。第二,特朗普说过要在上任第一天就把中国列为货币操纵国。其实以前的几任总统也这么说过,但最后都找了个台阶下了。这也不是总统一个人说了算的,也要通过商务部。再加上,中国央行虽然的确在对外汇市场采取干预,但最近的干预是希望人民币升值而非贬值,美国已经有相当多媒体指出了这一点,这也是特朗普希望看到的。所以在汇率方面,美国给中国的压力可能会变小一些。
在外交方面,特朗普做了一个姿态,接受了蔡英文的电话祝贺,甚至还公开质疑“一个中国”的原则,这么做的负面作用已经很快显示出来。本周中美洲的圣多美和普林西比宣布与台湾断交。在马英九做台湾领导人期间,两岸交好,有所谓的“外交熄火”策略,一些与台湾建交的国家想转而与中国大陆建交,大陆方面都表示不急。现在蔡英文不公开承认“九二共识”,特朗普又这么一讲,北京方面立刻有了动作。这是希望美国人认识到,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中国归还在南海扣留的美国无人潜航机一事,则让人想到2001年的南海撞击事件,两次事件都发生在美国新任总统上台时(上次是小布什)。中国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中美上海公报》就Agree to disagree(求同存异),明确地摆明了各自立场,这在世界外交史上都是有突破性的。两国从建交开始,一直是有冲突也有共识,双方都比较注意管控冲突,也知道该怎么合作。当然特朗普的内阁中有不少人对中国有戒心,新任命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迈克尔•弗林就曾表示中国是伊斯兰国ISIS的支持者,当然这是一个误解。其实中国政府对恐怖主义,尤其是来自中东的恐怖主义力量和国内的分裂势力相联合,是非常担心的。特朗普应该会逐渐认识到,中国在打击恐怖主义上是有作为的,与中国合作具有战略意义。
FT中文网:民粹主义在英美这些精英民主政治国家抬头,给中国的治理者什么样的信号?
杨大力:特朗普的特殊之处在于,通过在电视媒体上形成的影响力,他可以在民众中得到这么大的力量。这对很多威权体制是一个警示。但其实中国政府早就有预备了,前些年东欧颜色革命时就做了很多预防,然后是把互联网上的大V给打掉了,最近对维权律师的打压也还在进行时。中国政府警惕任何可能形成新的权力中心的人,哪怕这些人的观点语言是现有体制容许的。
中国政治领导层一直非常小心颜色革命,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明白,民意是很重要的,不能仅仅靠维稳和打压。过去十几年,他们一直在采取各种措施来迎合民意,比如在农村的各种投入和政策改善,包括卫生养老教育,使得农村整体对政府信任有所改善。在拆迁政策上也有一定的改善,虽然最近还是有像贾敬龙这样的暴力案件,但总体来讲赔偿力度在加强。政府一方面在管控互联网等媒介,另一方面各级党政机构,甚至包括最高领导人也开始利用网络发布信息,努力利用微博和微信公号与民众联系起来,比如“学习小组”等公号,这在我看来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再比如,过去几年,八项规定让从高层到地方政府的各种作为和规则有了很大变化,现在又要推出监察委制度。可以看到,当局在尽可能地通过体制的变更,通过打击腐败,治理污染,保障食品安全,来争取民众对他们的支持。
但中国的治理难度的确越来越大。用治理雾霾举个例子。一方面,政府在环境治理的做法上,其实是在不断改善的,包括环保局上网、政府直接与民众互动、民众可以提出公益诉讼等。但另一方面,因为雾霾的特别严重性,在危机时刻政府会采取一些强力措施,比如中央督查机制,迫使一些企业关闭等,有点像反腐运动中的“双规”措施。这就产生了一个悖论,一方面政府治理越来越公开,越来越依靠法制,但另一方面强硬的打压手段也在增强,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局面。与此同时,经济发展、人们的学历越来越高、加上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使得现在任何一个老百姓对各种问题的了解不一定比国家领导人少,也使得民众的政府的预期和要求越来越高,这增加了治理的难度。当然这是全球性的一个问题。
中国的确在走向法制,但这个“法制”并非“法治”。捋一捋过去几年通过的法律,一个趋势是,执政党利用法制来管控可能对自己形成威胁的力量。比如最近几年,连维稳手段也通过《网络安全法》这类法律固定下来。中国政治文化中没有法治的传统,要执政党自愿减少自己的政治权力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依法治国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FT中文网:英美失序,中国会不会变成全球化新的稳定力量?习近平下月将出席达沃斯论坛,是否就是中国希望掌握国际事务更大话语权的一个表现?
杨大力:美国毕竟是民主体制,总统是遵照程序选出来的,虽然当中有些不令人喜欢的方面,但中国也没有理由幸灾乐祸。如果美国在全球化过程中不愿意再承担领导者的作用,当然就有机会让其他国家发挥一些作用。但这些国家能发挥的作用和美国是不一样的。
全球的治理涉及到很多方面。以货币为例,美国之所以能在国际事务中起到那么大作用,一个关键因素是,它愿意长时间容忍巨大的贸易赤字。有了那样的赤字,才有了它的债券市场。而中国在贸易顺差中赚到的钱,最终也投到了美国国债中。中国能做到这一点吗?中国去年加入SDR,希望人民币成为世界的储备货币。但人民币最近的持续贬值,加上资本管制措施,使得人民币过去几个月在国际范围内使用的程度反而大幅减少。我会非常关注,1月份当每个中国人再次获得5万美元换汇额度的时候,大家会怎么做。中国的外汇储备目前有3万亿,还是很多的,但如果降到2.5万亿,会对人们心理上造成很大影响。
习近平去达沃斯,肯定可以讲一些稳定的话,可以起积极的作用,但如果中方希望可以起重要的领导作用,肯定需要一个过程。中国已经在很多领域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包括在联合国框架下的维和、公共卫生、环境保护等。但最近联合国关于叙利亚的投票,中国投了反对票,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尤其是在阿勒颇有这么多平民被炸死的情况下。中国必须考虑在这样的问题上应当坚持什么样的立场,如果是把投票和台湾问题联系在一起,那就完全是在做19世纪的政治,很难对世界起到领导作用。中国在环境保护方面也做得不错,可以说我们在很好地履行巴黎协定,但大家往窗外看看我们的天空,我们有理由不做吗?
中国要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大作用,一个相当大的瓶颈,在于缺少自己的人才。南海问题仲裁,中国之所以很早就放弃司法程序,表示不承认不执行,跟没有很好的海洋法方面的人才储备有关系。在拉美和非洲,中国很容易就拿出个几十亿,加强和某个国家的关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外交也会越来越透明的,很多事情不是提供援助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目前情况下,中国领导人也承认,真正的超级大国还是只有美国。中国要获得和美国同等的影响力,还有相当长路要走。(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