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你安心,我戴口罩!

爱人戴维是一位土生土长的西方人,二十年前与由中国移民到加拿大的我相遇在多伦多。从此,我们便在这个城市里燕子垒窝般过起了寻常的小日子。

他喜欢我做的一切中国饭,连小葱蘸大酱和豆腐乳都吃得香。他把豆腐乳叫“红色的豆腐”。我也习惯把切成片儿的苹果夹上各种味道的奶酪,喝红茶时加奶。我把奶酪叫 “中国臭豆腐”。我们从不掩饰内心世界的乱麻,有时候它泥污着、纠结着。彼此说说, 它总能重又成根儿成缕。

自二零二零年三月份,我心中塞进了一团麻。它开始乱,越捋越乱,久乱不顺。我重重喘息,胸腔沉闷堵塞。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

二月份,当多伦多出现第一例病毒感染者时,依然感到这个传染病毒离我们很遥远,不会以火箭的速度飞越大西洋。

三月初,感染数字零星往上长,偶有窜高。

三月中旬,仿佛在一夜之间,感染数字的曲线蹭地陡峭起来。

三月十七日星期一,学校春假延长三个星期,很多企事业关闭办公室。我和爱人开始了居家办公。

眼睛跟着每天的新闻,数字往上蹦跳,心扑腾得疾快。

“你说这里的人外出为什么不戴口罩? ”

“只有有病的人才需要戴上口罩,防止把病毒传染给别人。”

我们若无其事地一问一答。

几天过去了,安省被感染者的数字已经突破两千。多伦多占了一大半。被感染的人群中,出现了消防队员、公共交通司机、警察、商店服务员、老人院的工作人员和住户。

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人戴口罩。新闻依然每天重复着:呆在家里、保持社交距离、用肥皂勤洗手。

“为什么这里的新闻广播,三级政府还不提外出戴口罩的必要,一个字都不提!?”带着焦虑,希望爱人的回答多少缓解一下我紧绷着的心。

“你不要时时关注新闻报导,一天了解两三次局势就够了。太紧张都影响到你睡觉吃饭了。”爱人直接绕过了我的问题。

又是几天过去了,被感染者的数字每天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前冲。

“哼,同样对付病毒,中国有十四亿人口,人人戴口罩,这里的人怎么就这么特殊?这里的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难道中国的医学权威是胡说八道, 外出戴口罩是误导民众?”我语速加快。

“保持社交距离,彻底用肥皂勤洗手,再说一线医生护士的口罩都供不应求!”爱人平静地回复。

我一听,话语如热锅里炒豆子。

“是的,医务人员口罩短缺,市场上买不到口罩。没口罩和需不需戴口罩是两回事。对付世界大流行的传染病,连世界卫生组织到现在也一字不提外出需戴口罩的事。我对世界卫生组织都有意见!”我的音量升高。

“相信科学,相信数据,科学至今也还没证明戴口罩可以防止被传染。”爱人说得直截了当,底气十足,音量比我还高。我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又是几天过去了,美国纽约州被感染的人数从二十几万直奔三十万,加拿大首相宣布关闭美加边境。面对如此庞大的感染群体,这个西方世界此时仿佛统一了口径:绝对对民众不提、不引导、不强调戴口罩的必要。各级政府的高级医学健康顾问们依然天天对着全国民众重复着: “呆在家里,请呆在家里,能够不出门就不要出门,如果必须出门,请与人必须保持两米的社交距离,洗手洗手再洗手,再洗手!”

我心里堵得慌张。与爱人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渠道由宽阔变得狭窄,由通畅变得淤塞。

四月初,春风已经吹裂冬土、春风开始撩人、春风依旧静静无声……

更多的人感染,更多人的人死亡。

“哼,社交距离!社交距离!”我忍不住追着爱人咬牙切齿地重复这几个字。

“问一个问题,请一定回答。你说社会人是不是复杂的? 总有人不遵守规则?”

“是!”

“有病的人戴上口罩, 口罩起到阻挡病毒以唾液的方式在空气中传递给别人,口罩起作用了, 对吧?”

“对!”

“若社交距离不能绝对保证,口罩就不能阻止病毒从别人那里以唾液的方式传递给自己?为什么口罩可以保护医生不能保护普通人?口罩不管谁戴, 功能变了吗?……”

我不再需要答复,而是要畅快地让话语如车轱辘转起来。

“就是因为不能绝对保证社交距离,才出现那么多人被感染。口罩保护别人也保护自己。这么简单的常识连我这个学不明白数理化的人都明白,怎么你这个西方人就这么难于说服?你呀,和整个西方世界一样,文化习惯是自由自在,享受大自然。骨子里, 包括政府部门的决策都来自这样文化的影响。固执而盲目自信,到死不改口!这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

爱人沉默着。

我们在一个房子里宅着,几天没有说话。口罩这两个字的内涵好像横在我和爱人之间的一把剑,得保持距离才不被伤着。

周末了,冰箱里装蔬菜水果的箱子已显空,只剩下半盒奶。我穿戴好自己,戴上一次用口罩,准备出门买菜。我要去中国超市,那里是我的文化,服务员和购物的中国人都戴口罩。我不用有心理负担,戴着口罩却要像小偷溜进别人的房子。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买菜。”爱人拿起车钥匙拦住我。

“你不戴口罩去超市让我恐慌,因为你,去超市买菜就像去抢劫,急匆匆,菜都买不全,你还是呆在家里吧。”我气哼哼地说。

此时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憋在心底的话咆哮而出。

“你可真是个地地道道的西方人!实在不明白西方人戴个口罩为什么就这么难?出门露个脸,就你脸白?就你脸香?就你脸上涂了护肤霜?”

为了弥补我说英语只能达意不能传神的缺陷,我嘶哑起嗓子、顿挫起语调,英语带足了东北大碴子口音。

他竟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为了让你安心,我戴口罩!”

他还说:“ 保持社交距离,勤洗手,走入公共场所再戴上口罩,是一层额外的保护,你说得对。其实,若是公共卫生部和政府一开始这样引导该多好。他们完全可以说,我们要保证医护人员有口罩,不要囤积口罩,不要和他们争抢口罩,但自己外出也要戴口罩。”

爱人,这个一辈子没有戴过口罩的西方人,今天第一次戴上了蓝白分明的一次性口罩。

那一刻,我感到呼进的气息是甜的。(文/徐镭)

跋: 这篇小故事开始写于几个星期前,写了很久,总也写不完,常常写不下去。最初想以美国和加拿大被感染群体的数字为轴线写开去,数字每天每小时都在变化,跟着跟着,这个数字就断了。
因为天天关注这个数字让我变得抑郁、焦虑和担忧。这哪里只是数字的增加, 是一张又一张面孔的消失。我是幸存者,难道我、我的家人和我们大家就安全吗?……胡思乱想彻底乱了我的思维。期间, 我和爱人不停为口罩的事欲说又止,不说又堵, 十分不愉快。这种情绪阻隔着思想一路向前。

从东方到西方,文化差异不仅存在着而且是倔强着强大地存在着。小葱蘸大酱与红茶加奶不过是文化冰山的一角,顺着口罩望过去,那里是文化的海洋,很咸、很涩、很深……了解它的浩瀚, 二十年太短,二百年不长。

今天,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三,美国被感染的人数已经超过八十万,死去的人数逼近五万。多伦多被感染的人数也已经直接奔向四千人。

每一个小时都有几百人几千人因病毒窒息而死。

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开始戴上了口罩。美国和加拿大最权威医生也终于公开宣布,公共场所建议戴上口罩。没有口罩的可以以围巾遮住口鼻。

我常常想,如果病毒刚刚开始在西方蔓延的时候,西方权威医生这样说:居家隔离、保持社交距离、经常肥皂洗手二十秒、外出戴上口罩,外出戴上口罩, 外出戴上口罩……现在被感染人群的数字会是什么样的?

时光不能倒转,生命终有遗憾。让我们谦卑、敬畏和坚强,让我们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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