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中国2025系列(1):黑夜中飞向中国

经了旅行社的推荐,此番飞中国,我选定了中国南方航空公司,从多伦多直飞广州。这似乎是我头一回择定这条航线。人年纪渐长,但能直飞,便尽可能不去转机,这已成了我生活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航班安排在半夜登机,凌晨一点三十分。念及孩子翌日还要上学,安置妥帖后,我便早早到了机场。时辰实在太早,加之中国航班的登机手续竟无法在那些伶俐的自动柜台办理,只得在值机区域枯等了一个多钟头,才见地勤人员姗姗来迟,排起了队伍。队伍缓缓移动,前后左右的言语,十有八九是熟悉的乡音,虽调门各异,却织成一片嗡嗡的、暖昧的背景,在这异国的机场里,预先为这趟旅程染上了一层东方的底色。购票时,我原计划着抵达广州后,再乘高铁回娄底去,后来行程生变,又补了一张广州飞长沙的机票。然而终究不是联程,手里这张登机牌,便只承载着从多伦多到广州这一程的应许;再往后的路途,须得落地后重新奔波。瞥了一眼机票行程单,整个飞行时间竟要超过十五个小时,这让我心头略感意外——一片浩瀚的时空,正待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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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检倒是顺利。踏入候机厅,许是这半夜起飞的缘故,里头并不似白日里那般摩肩接踵,空气里流动着一种疏懒的宽松。我很轻易便寻了个座位,打开电脑,企图将一些未竟的工作在此了结。抬眼望去,众生百态:许多人弓着背,面孔被手机屏幕的光映得发蓝,像一群沉默的朝圣者;也有人早已支撑不住,歪在硬邦邦的座椅上昏昏然睡去,发出不甚均匀的鼾声;自然,也有如我一般,在键盘上敲打着的。预定登机的时刻到了,一切井然有序,乃至飞机挣脱地心引力的那一刻,也平稳得近乎寻常。我不禁想,夜航或许真有它的好处,避开了白日的喧嚣与拥堵,连延误也似乎少了许多。

待飞机平稳后,我打开了座位前的航路图。那蜿蜒的曲线,揭示了一条我未曾细想过的路径:这铁鸟并非向西径直划过太平洋,而是先执着地向北攀升。它从多伦多起飞,掠过安大略省星罗棋布的湖泊森林,很快,像一枚棋子,精准地越过了萨德伯里(Sudbury)那片以矿业闻名的土地。然后,它便义无反顾地扎入了地球顶端那片广袤、荒凉而神秘的领域——广袤无垠的西伯利亚。屏幕上的小图标,在漫无边际的、代表冻土与雪原的白色区域上空,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我的思绪也随之飞升,试图穿透舱壁与云层,去想象下方那沉睡的莽莽林海(泰加林)、封冻的叶尼塞河、以及人烟绝迹的冰原。航路继而掠过乌兰巴托,那座被草原与戈壁环抱的蒙古都城,在想象中,它该有点点灯火,在深沉的夜里孤独地亮着。之后,飞机便从中国雄鸡版图那高昂的头部进入,自北向南,横跨这片辽阔的国土。这奇特的路线,如同一根巨大的弓弦,拉满了地球的弧度,也解释了那超过十五个小时的行程——原来我们是在绕着地球的肩头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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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航的座位,于我而言,算是宽敞舒适了。我竭力劝说自己入睡,或者仅仅是合眼养神也好。机舱是一个奇特的时空胶囊,将数百人同时封存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与外界的联系被暂时、绝对地切断。这里,时间失去了惯常的刻度,只剩下引擎永恒的轰鸣,与偶尔颠簸时心头一紧的虚空感。唯一可抱怨的,大约是飞机上的餐食。起飞约莫一小时后,空姐开始送水,继而便是正餐。我要了西式的牛肉土豆泥,那土豆泥稀软得不成形状,牛肉浸在过多的酱汁里,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想讨一杯威士忌来佐这漫漫长夜,竟答说没有,只好要了一听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不起丝毫慰藉。接下来的十多个小时里,竟再无餐食供应,直待到降落前,才送来第二餐。是一份猪肉炒面,那面的口感,也同样是意兴阑珊的。然而,这个时间段的航班,确有其优势。起飞是黑夜,抵达亦是黑夜,窗外大部分时候是混沌的墨色,或偶尔下方城市如碎钻般铺开的微光。这无差别的黑暗,反倒给人一种安心的错觉,仿佛旅程的起点与终点被巧妙地缝合了,中间那段被偷走的白昼,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沉睡中消磨。许多人,便真的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像被这巨大的铁鸟衔在口中的、安静的种子。

飞机终于开始下降,穿透云层,广州城的灯火如同泼洒开来的熔金,在机翼下豁然展开。那是一种密集的、无垠的光之海洋,道路是流淌的光河,建筑是堆积的光塔,沉默而有力地向夜空宣告着这座城市的苏醒。方才机舱里那种与世隔绝的停滞感,瞬间被这磅礴的生命力击得粉碎。回想那漫长的、沿着地球曲线绘制的航迹,从北美林区到西伯利亚荒原,再到这南中国繁华似锦的终点,一种跨越了地理与文明梯度的眩晕感,缓缓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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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出关,一切顺利。广州的空气,裹挟着一种温润的、属于南方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多伦多干爽的秋夜迥然不同。我循着指示牌上楼,到达国内出发的厅堂。这里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明亮,繁忙,充满了目的明确的行色匆匆。看见许多自动办理登机手续的机器,像一排排忠实的仆役静立着。我上前尝试,却终究未能成功——它需要一个手机的确认号,而我那纷乱的行程里,似乎并未妥善收纳这个数字。无法,只得转向人工柜台。队伍排得不短,各种口音的交响在此地更为丰富。办好登机牌,过了安检,我便径直去寻找南航的贵宾室。

临时起意,买票进入,价格不菲,二百六十元。但想到候机时间颇长,能得一隅舒适,也算值得。这设想果然不错。贵宾室甚是宏大,空间开阔,装饰透着一种沉稳的奢华感。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实实在在的食物与饮品,还有可供坐卧的沙发与躺椅。因我来得早,室内尚算清静,选择余地很大。我放下行李,先去饮品台,一口气接连灌下三小杯美式咖啡,那苦涩而醇厚的液体滚入喉中,仿佛要将过去十几小时飞行所累积的疲惫与混沌一并冲刷干净,直喝得觉得近几日的咖啡份额都已透支。

寻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慢慢啜饮着第四杯咖啡,目光便开始在这方小天地里游移。也正是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近来大家时常热议的现象:在那些非华人的旅客中,印度面孔的占比,委实是很大,很大。他们或是一家老小围坐,低声用那种音节急促的语言交谈;或是穿着熨帖西装的商务人士,对着笔记本电脑神情专注;几位身着斑斓纱丽的妇人,宛如移动的花园,安静地坐在一角。他们的存在,为这间本已充满“中国”气息的贵宾室,又添上了一种鲜明的、来自南亚次大陆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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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晕眩。不过十多个小时之前,我还在北美大陆,周遭是全然不同的景象与节奏。而此刻,我身处于广州,这个中国南方吞吐量巨大的门户,呼吸着它的空气,感受着它澎湃的活力。这趟“黑夜中飞向中国”的旅程,仿佛不仅仅是一次地理上的位移。从多伦多机场里那以华人为主的队伍,到北极圈附近那沉默的漫长航路,再到此刻贵宾室里这显著的印度旅客潮,像几条并行的溪流,在这机舱与候机楼的特殊时空里交汇。他们,这些与我同机而来、或即将同机而去的旅人,各自怀揣着怎样的故事?是归乡,是远行,是商务的牵绊,还是亲情的召唤?这庞大的、沉默的流动的人群,不正像是这个古老国度在新时代脉搏的具象化么?它以一种海纳百川的姿态,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物流与资金流,那引力,强大而无声。

窗外的天色,依旧沉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蓝里。但我知道,白昼将至。而我,也只是这无数在黑夜中,沿着地球弯曲的脊背飞向中国的身影中的一个罢了。这趟行走中国的开端,始于云端,始于极北的荒凉与黑暗,也始于这片土地上已然清晰可闻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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