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船民,一九七九(下)

(四)
经过许多周折,马来西亚政府终于允许这一船难民上岸,住进了难民营。踏上陆地的感觉,对于这些在水上漂泊了一个多月的人来说,胜过任何一种定心丸。难民营的日子虽然食宿条件都很差,而且大家都在为自己和家人的前途担忧,更为得不到留在越南的亲人们的信息而焦虑。但毕竟他们再没有随时被海浪吞噬的恐惧,晚间也能够伸直双腿睡觉,并且可以大口饮用淡水了,过了一段时间,陈平和他的船友们的体能渐渐得到了恢复。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新的灾难正悄悄向他们袭来。由于联合国和马来西亚政府在接收和安置难民问题上出现了一些分歧, 马来西亚不愿意接纳安置更多的难民。陈平他们在临时难民营呆了大约一个月左右,一天,一位身着军官装束的人来到难民营,让陈平他们收拾行装统统上船,说是要把他们转到另一个港口一个正规的联合国难民营。船民们一听非常高兴,他们打心眼里认定正规的联合国难民营的条件会比这个临时难民营相对好一些。

在军队的督促下,难民们满怀希望愉快地登上了轮船。 一艘拖船开过来拖上陈平所在的这艘乘坐了约三百多号人的大船,同时又拖了两条分别乘坐了三、四十个人的小船,开足了马力朝大海深处冲去。巨大的冲击力激起的巨浪,几乎要颠覆那两条小船。陈平他们远远地看见那两条小船的船体时而被高高地抛在浪尖,时而又被巨浪劈头覆盖,有人被浪头打倒,有人趴在船舷呕吐,人们恐惧地尖叫着,哭喊着,孩子们更被吓得六神无主。三条船上乘坐的难民同时叫喊着,哀求着,请求拖船放慢速度。拖船不得已减缓了船速,趁拖船降低船速的当儿,大家七手八脚一阵忙乱,把小船上百儿八十号乘客统统拉到大船上。原本载有三百多人的大船,此时被四、五百人又塞成沙丁鱼罐头。还不等这群惊魂未定的人们喘息, 拖船又疯狂地加大马力朝公海飞驰而去。船在海上大约行驶了两天,船民中终于有人感觉到异常,船行驶的方位不对。如若是去新难民营,船应该沿着海岸线行驶,而他们的船却离陆地、岛屿越来越远,这一发现像瘟疫一样迅速在船舱蔓延,人们的神经瞬间绷紧,“怎么回事?”人群开始骚动,这时陈平也发现情况异常。一路颠簸,陈平已渐渐成为这条船的主心骨,人们紧张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给大家拿个主意。他挥动双臂请大家安静,沉稳地告诉大家先不要慌,他们这就去与拖船联络。陈平和几位船民代表从人堆里挤到船头,正准备向拖船喊话,才发现一切都晚了,拖船上有人正砍断最后一根拖船的缆绳。突然失去动力的轮船被回冲的激流推了一个巨大的转向,船身剧烈的在海浪上颠簸,船舱里发出惊恐的嚎叫,祈求声、叫骂声、哭喊声充斥整条轮船,人们顿时乱成一团。

好在船上还有几个人曾是渔民或海员,其中还有一位技术人员,他们迅速组织起来冲到轮机房,没想到更大的打击给了他们当头一棒,这条船的发电机完全不能工作。中国人历来信命,信“祸不单行,福不双降”的俗语,人们无奈地看着渐行渐远的拖轮,无助地抬头仰望苍天,他们彻底绝望了,根本不敢奢望奇迹再一次降临。

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海上等死,他们一边发出求援信号,一边找寻自救的可能。他们发现船上备用的小发电机还有修复的可能,大家想尽办法终于使机组运转起来。由于功率不足,加上船载超重,轮船仿佛是在海上爬行。即便如此,轮船的行驶还是给了人们一线希望,他们就这样抱着这一线希望,在海上挣扎着,飘荡着,把生命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心。

可恨的还是那些不断来骚扰的海盗,船民们在无数次被抢劫之后,囊中早已空空,海盗没有油水可捞,便强行掳去年轻漂亮的女孩到海盗船侮辱、轮奸。人们听到海盗船上传来女孩子们的惨叫,看见被摧残后的女孩子被扔回难民船的惨状,心如刀绞。这眼泪洗不去的耻辱,怒火烧不尽的仇恨时至今日,仍刻骨铭心。

人们企盼神灵引领他们尽快脱离这无涯的苦海,却无奈船上已经没有足够的燃油供他们驱动轮船。水天苍茫,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望紧紧地扼住人们的咽喉。直到第七天,陈平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一个黑点,他赶紧叫来年轻的小伙子们,让他们看看清楚那是不是一条渔船。几双眼睛同时眺望那个黑点,当他们确定那是一条渔船时,别提多高兴了。那条船正好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他们大声呼喊,发出求救信号,当那条船渐渐靠近时,陈平他们赶紧收集了大家身上东掖西藏仅存的钱财和首饰,委派会游水的青年游到船边求援。这条渔船上的船员也是华侨后裔,虽然他们不会说中文,但毕竟都是炎黄子孙,渔民们没有收他们任何财物,免费送给了他们一个罗盘、两百多公升燃油和一些淡水。这些物品无疑给这条濒临死亡的船只注入了新的生机。陈平他们就凭着这罗盘、燃油和淡水,凭着那台超负荷运转的备用发电机,凭着船民们超人的求生的欲望和毅力,驾驶着这艘超载的轮船像一只忍辱负重的海龟,向着距离最近的陆地–印尼爬去。

(五)
轮船越来越驶近印尼海岸,人们再一次找到了重获新生的快感。当船员驾驶着轮船满怀信心地朝印尼方向努力爬行时,突然从水下冒出一艘潜水艇朝着轮船乒乒乓乓开起枪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定睛看时,才知道是印尼军方阻止轮船继续前行。说时迟,那时快,不等陈明他们反应过来该怎样应对,周边又黑压压地冲过来十几条橡皮艇,一边开枪示警,不允许轮船向海岸线靠近,一边高声喊话,警告陈明他们的船只未经许可,严禁登陆。同时也告诉船民他们的橡皮艇给大家带来了淡水和食物。饥渴难忍的船民们此时情绪已近乎失控,大家争先恐后地向橡皮艇所在一侧的船舷扑去,生怕去晚了得不到水和食物,继续忍受饥渴的煎熬。船身迅速向一侧倾斜,人群却像开闸的激流继续朝同一侧船舷涌动。照这样下去,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陈平作为谈判代表,向印尼军方提出为避免翻船的隐患,请允许他们靠岸抛锚停泊的诉求。印尼军方还算理智,看到这种状况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应允了他们的请求。

港口早已聚满了观望的人群,一些围观的印尼华侨在军方允许的范围内尽量靠近轮船,大声询问船民们需要什么,并无偿地给他们送来了食物、淡水、药品等必需品。陈平他们被深深地感动了,这就是龙的传人。和平时期,他们或翔于天,或潜于水,一任天涯海角。在平凡的日子里,他们看似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凡得知自己的同胞真正遭遇灾难,总有那么一些平日少言寡语的善良的人们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用自身的鳞片为炎黄子孙遮风挡雨。

第二天,官方派技术人员上船检验并证明轮船确实不能再继续海上行驶,终于允许陈平他们登陆。在临时难民营暂短的休整后, 一位边防军长官通知大家打点行李上船,说是要把他们转移到正式难民营。受过一次骗且经历了无数灾难的船民们此刻犹如惊弓之鸟,说什么也不肯再次登上可怕的油轮。看到这阵势,军队长官笑了,他理解船民们的恐惧,这是任何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人难免的条件反射。他率先健步登上甲板,朗朗地对大家说,“我和你们同船前行,这样你们可以放心了吧?”人们看到长官这般大度、宽容,渐渐打消了许多顾虑,拖家带口登上了轮船。但仍有极个别人,再也经不起任何惊吓,寻死觅活地留在了当地。

轮船把大家运往新的难民营。那里原本是一片尚未开发的荒岛,交一百美金,可以得到一间非常简陋的窝棚。所谓窝棚,不过是用树杆支起的框架,需要船民们自己用分配到的树叶搭屋顶,扎围墙,而没有钱的人只好露天而宿了。陈平和另外两家人凑了一百美金,三家人挤在一间棚子里,虽然拥挤不堪,总算是有了安身之处。他们自己用棕榈树叶扎成水桶盛接雨水,或到山涧取水以供生活用水,联合国难民营会定期给大家发放一些食物,生活虽艰苦,但和海上漂泊的日子相比,安定也安全多了。稍稍安定下来之后,人们开始打听失散亲人的消息。好在陈平的妻舅早已移居香港,陈平夫妻在南越分手时就约定,有任何消息尽量想办法告诉妻舅,以便保持联系。经多方努力,陈明终于得知他的妻子阿月已然离开南越,由于澳大利亚久久等不到船期,她放弃了夫妻分离时移民澳大利亚的约定,带着最小的孩子已辗转到了加拿大。有了妻儿的消息,陈平一直悬挂的心总算安定下来。在难民营居住了三、四个月后,陈平他们被转移到正式联合国难民营,在这儿他们虽然仍旧需要到山涧取水或接雨水使用,但起码有了军营似的零时排屋,和人挨着人睡觉的长条通铺,虽然拥挤,但毕竟有床了。更重要的是,人们明显的感觉到这里的管理要比原先居住的难民营要规范的多,船民们从中看加了新的希望。又过了三、四个月,疏散安置难民的程序正式启动,由于陈平曾是英文教师,语言上的优势使得他和他的孩子成为这座难民营第一批被加拿大接受的难民。 当陈平带着他的两个孩子登上前往加拿大的油轮,他知道这段苦难的历程将成为他毕生的记忆。

(六)
加拿大是一个多次被评为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国家。陈平一家团聚后,政府很快就给他们安排了一套三居室,厨房、卫生间、客厅一应俱全的住房,房租只需家庭实际收入的三分之一。陈平和他太太不是那种愿意靠吃政府救济过日子的人,他们尽快地在一家制衣厂分别找到裁剪和车衣的工作,一切从零学起,一干就是八年。阿月笑着回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仅仅是亚裔的专利,在哪儿都一样,那时我们和所有的学徒一样,学技术都是偷着学。”陈明也略带调侃地说:“那时觉得干这种体力劳动真的挺愉快,不需要动太多脑子,回家后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种种草,养养花,不像在南越当校长,整日都要想工作。”我看着这两位豁达,乐观的老人,不由得和他们一起会心地笑了。但他们毕竟没有在这个简单,快乐的工作岗位投入毕生的精力。或许是命运使然,或许是想更多地回馈社会,陈平后来还是去了一家社区中心,帮助那些从世界各地移居加拿大的新移民尽早地融入加拿大社会,在一个全新的国度建立自己全新的家园。

转眼三十七年过去,这段往事在他们的脑海里却清晰有如昨日。他们回忆说:“同船的难民有的葬身大海,有的留在了马来西亚或者印尼,也有的和我们一样来到了加拿大或其他国家。当年,在南越的亲朋好友也是各奔东西, 有些和我们一样移居新的国度,也有些辗转当年比较亲中的柬埔寨回到中国。”陈平告诉我,前几年他们还遇到一位当年回到中国,后来当了教授的朋友,儿子移居加拿大已数载,老两口退休后也来到这里,老朋友重逢最无法忘记的就是这段往事。一九七九,越南船民,对他们来说是一组刻骨铭心的文字。

陈平先生和他的太太阿月渐渐地从那段苦难的历程的回忆中回复到平和的心态,安详地对我说:“我们现在非常满足,三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逢年过节、长假、周末,常常阖家相聚,满堂子孙更是热闹和乐。”陈平先生稍稍顿了顿,悠悠地说:“我们太容易知足了。其实那时我们还年轻,来加拿大后应该继续深造,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我能够理解陈平先生内心这个小小的缺憾,但我却更想对他们说:你们已经做到最好。看你们夫妻相携、祖孙和美,看你们为人豁达、乐观向上,看你们以个人微薄之力帮助他人、回馈社会,这平凡之中显现的伟大,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如若人类不把苦难当成自暴自弃的理由,而把苦难当做一笔人生历练的财富,它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潜能,这种潜能一旦萌发,就会使我们能够坦然地面对世间的风风雨雨,永远都不会因为挫折而消沉,有了这种能量,我们的人生再也没有承载不了的苦难。(文/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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