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窮親戚

M是我的表哥,是大姑媽的兒子,年紀比我大很多,從農村孑然一身來到香港,留下妻兒在廣東東莞的鄉間。得到比他較早抵達香港的親戚介紹,進入香港的衛生部門工作,每天天未光就跟著清洗道路的噴水車在各區運轉,負責清理道路上的垃圾,下午二時左右就下班。當時的他仍舊年輕力壯,有餘力在下班之後到一些中餐館兼職,清除垃圾。兩份工的收入才勉強解決了生活所需,餘下的就寄給妻子作家用。

他每年會在春節之前回鄉探望妻兒,幾天後就返回工作崗位,就這樣地度過了很多年,夫妻關係愈來愈淡薄,名存實亡。寂寞難耐,M結識了一個離婚婦人,不久同居起來。這件事很快就傳到妻子的耳邊去,但她沒有興師問罪,隻眼開隻眼閉就算,恐怕事情鬧大了不可收拾。

M以前在單身宿舍住,有了同居女友之後就租了天台臨時僭建的木屋作為棲身之所,我和妻子去探望過他們,得到熱情的款待。天台木屋設備非常簡陋,空間又小,但他們生活得很愉快,還下廚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來招待我們。安貧樂道,半點牢騷也沒有。

C和Y是我大姨媽的兩個兒子,也是留下妻兒及父母在廣東省的鄉下,單身來到香港謀生。兩兄弟在油麻地的果欄做苦力,搬運生果。C比較年輕,可以應付體力要求沉重的工作,但Y年紀比較大,不勝負荷,換了工作,在一家小型的燈罩工廠當雜工,下班後留在工場內守夜,負責保安,這樣解決了住和食的問題。

果欄人流複雜,有黑社會組織的人馬混入,經常因為利益衝突而發生糾紛,繼而動武。每次有血案發生後,我都留意表兄有沒有牽涉在內。黑人物欺善怕惡,專門欺負弱勢社群。六十年代的香港,黑邦橫行。

我還有一個親戚在果欄工作,負責計算出入貨的數量。這份工作不算吃力,他一直安心在那裡工作了很多年。我稱他做姨丈,細媽的妹夫,是一個樂觀及富有幽默感之人,笑口常開。他不懂英文,只憑記憶,就能哼起英文歌來,而且頭頭是道,引人發笑。他身邊也沒有親人,形單影隻,因為妻子留在鄉下,兒子去了台灣當廚師。我們算是他最親的親戚了。姨丈雖然窮,但十分慷慨,每次來我家都帶來生果。有一次搭乘的計程車迷了路,他對司機說,不要緊,車資照收,當是他遊車河之額外費用。他沒有跟司機斤斤計較,大家都感到開心。

窮親戚之中最可憐的人是阿沃,在上水郊野一個被棄置的水塘旁邊養鴨。從鴨苗開始養起,直到鴨子長大可以出售的整個過程都是親力親為,單打獨鬥。他在新界生活了一輩子,但從未到過香港的市區遊覽。他最遠走到的地方是元朗市中心,每次都是為了購買鴨苗,或將肥鴨賣給批發商而來。他行動受到的約束比新冠的宅家令嚴重多了,但為了生活,甘之如飴。

他在水塘旁邊搭建了一間木屋,非常簡陋,雨天不擋雨,冬天不擋風,陪著他的是一頭老黃狗。他的妻子留在鄉下,一年可能只見一次面,是在鴨子全部售罄之後才可以實現的。這是牛郎織女的翻版,在罕為人見的地方上演。

我們每次到新界郊遊,都會順道探望阿沃,他非常歡迎我們的到訪,離開前必定送給我們一隻鮮鴨帶回家,那份濃厚的人情味,至今難忘。

當年中國一窮二白,這些親戚都是為生活所迫,單身來到香港尋找出路,希望改變命運,才忍心留下妻兒在國內。這是他們的選擇,不會怨天尤人,只會克苦耐勞,堅強地面對現實。他們的處境值得同情,他們改變命運的決心更加值得敬佩。

香港雖然經濟發展得很好,是亞洲四小龍之一,但在香港與我這幾個窮親戚的處境相同的人多得不可勝數。貧富懸殊的現實非常嚴重,而且每況愈下。

回顧我們那一代的窮人,任勞任怨,默默耕耘,希望命運有所改變。時代不同了,今天不滿現實的青年,不思進取,只會走上街頭抗爭,還不惜以暴力解決問題。(2023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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