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室友

一九五八年我和六兄從中國大陸折返香港,在表兄處暫住,但不習慣寄人籬下的生活,很快就搬到油麻地公眾四方街附近的「譚思安救世軍青年宿舍」,和六個越南僑生一起生活。

宿舍是一棟兩層高的建築物,地下的一層除了卧室之外,有禮堂、飯堂、閱讀室及康樂室,上面的一層全部是卧室,每個單元有四張雙層鉄床,可容納八個人。每人每月收費分六十元和七十元兩種,包括宿費和餐費。

A留給我的印象最好,就首先介紹他。他年紀比我大,已經超過入學的年齡,沉默寡言,似乎滿懷心事。據聞他父親在越南做臘腸的生意,人人叫他做「高佬晚」,為方便起見,我們也叫A做「高佬晚」,他竟然接受。顧名思義,A的個子很高大,是個運動員的形象,曾經是某校隊之籃球健將。我們要求他組織球隊並擔任教練,在油麻地公立學校的球場接受訓練。

宿舍的伙食很差,高佬晚和我合作在週末到市場買菜,為室友準備週末的大食會。我們負責一切工作,以勞力代替餐費,皆大歡喜。

高佬晚結果沒有重返校園,學習駕駛汽車,做起計程車司機來。我和他失聯了很多年,但六兄在一次搭乘的士時、司機竟然是他。他不但不收車資,還償還了以前向六兄借下的錢,可知他十分守信用。

B是從北京折返的僑生,家境不錯,匯款源源不絕。他對音樂很有天分,會彈結他及曼陀鈴,是宿舍舉行音樂會的主將。他看見我對音樂有興趣,就教我彈起結他來,並擔任他的伴奏。他是我音樂的啟蒙老師,而結他也成為我終生的愛好。

B為人十分慷慨,對我也很信任,將身邊多餘的錢交給我保管,不知道銀行有提供這項服務。我們出雙入對,如影隨形。但相處久了,我發覺他外表看起來似乎很愉快,但卻不時流露出心事重重。原來他是個被領養的孤兒,不知親生父母是誰。這個秘密一直牢牢保持著,很少人知道。

在離開宿舍之後,B和我們一起搬到附近的一楝大廈,租了一個房間來作棲身之所,共同生活了很多年。B不是讀書的材料,又沒有一技之長,在香港難以立足,曾經返回越南與家人團聚。不過好景不常,南越政權倒台後,B變得一無所有,空手返回香港,屈屈不得志,走完了他的一生。

C是從天津折返的僑生,為人誇浮,很多年後仍吹牛說自己在天津大學讀過書,其實並沒有這回事。他在越南西貢曾經進過名校讀中學才是千真萬確的事,但也沒有炫耀的必要。這個人很奇怪,經常掛在口頭上,稱某某富家子弟是他的老友,唯恐人不知他交遊廣闊,知己滿天下。

C離開香港之後,憑藉妻子的關係前往英國尋求出路,後來再轉到美國,在唐人街經營一些小生意,略有所成,現在已經退休。他對中共不信任,在中文報章撰文批評中共政權,引來不少非議,結果知難而退,過起隱居的生活。此人極端崇洋崇美,認為美國是天堂,滿足於「天堂」的生活。他也是美國共和黨的擁𧄌,擁護特朗普的對華政策。

D從越南來到香港之後,一直逗留在這裡,沒有進入過中國大陸。他年紀比A可能還要大,沒有學校會收他做學生。他來香港到底有什麼目的,沒有人知道。我們叫他做「肥佬釗」,因為他又肥又矮,成個飽食之後無所事事的大懶蟲。他是大家拿來開心的目標,但他並不介意,每每一笑置之。

我們懐疑「肥佬釗」在越南已經有老婆,只為了逃避兵役而離開。結果寂寞難耐,決定返回越南慰妻。他走後就與我們失聯,從此音訊杳然。

E和D一樣沒有進入過中國大陸,一心一意在香港求學。每天都看見他拿著書本來讀,準備投考大學。某天晚上不見他的蹤影,宿舍大門關上之前也沒有任何聲息,等到第二天才睡眼惺忪地出現,倒頭便睡。有人說他被一些豬朋狗友帶去舞廳去見識見識,殊不知他定力不足,很快就成為這些歡樂場所的常客,再不思進取。後來消息傳到越南的父母那邊去,父母一怒之下,斷絕匯款,E立即成為舉目無親的「海外孤兒」。

F似乎也沒有進入過中國大陸,跟著逃兵役的隊伍來到香港。他沉迷於電影,經常發「明星」夢。每次電影公司招聘演員他都忙過不了,練習戲劇台詞,對鏡舉手投足扮演某種角色的造型,叫我們批評,又趕著拍攝張「明星」照,附在應徵信之內,期待回音。可惜每次都是石沉大海,直到最後才心灰意冷。

明星夢破碎之後,F投考警察,心想事成,進入警察學校受訓,畢業後就加入紀律部隊當一名軍裝警察。我一次去淺水灣遊玩,剛好他在那裡值班。久別重逢,我們暢聊了很久,仍有不少談不完的話題。

G是我的六兄,比我年長四歲半,但比我成熟很多,勤奮,務實。他決定放棄進入正統學校讀書,轉到一間英文專科學校的速成班。他說他不準備做專家,教授,因為會花太多時間及投入過多的資源,不如專心學英文,作為交流的工具,快見成效。結果他是第一個取得會考及格的英文文憑,當上一家百貨公司人事部的要職,從此過上穩定的生活。

很多僑生來到香港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受不住引誘,容易誤入歧途。有人當上了麻雀館的保鏢,舞廳的領班,賭場的巡場,甚至淪為不務正業的流氓。雖然職業無分貴賤,但父母的期待絕對不會是這些等次吧。(2023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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