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必须面对的两道坎

对于大律师刘钢收藏品味的好奇与探究,缘于他给我发的一条短信:“你认识葛宇路吗?”

葛宇路,一位刚从中央美院硕士毕业的湖北籍艺术生,两年前曾将印有自己名字的路牌贴在北京市朝阳区百子湾的一条无名小道上,以探索他与一座陌生城市的关联,却意外地被百度、高德等电子地图收录为正式路名,并堂而皇之地进入民政区划地名公共服务系统。随着今年夏天毕业展览的曝光,这件实验艺术作品成为舆论焦点,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和交通管理部门旋即做出回应,公共资源的道路命名权在政府,违规路牌“葛宇路”遂被撤下。

刘钢此番联系葛宇路的目的,显然与官司或维权无关:“我想收藏他的这件作品,包括路牌、美院处罚的红头文件、照片等等。”我很惊讶他对于当代艺术新生力量的这份捕捉嗅觉。虽说刘钢在艺术圈的地位,堪比他在法律界的影响力,但我原以为他只专注于经典绘画的收藏。

1983年毕业于北大法律系的刘钢,从业三十余年,曾协助多家中国通讯及互联网巨头企业海外上市,是亚洲资本市场赫赫有名的商业律师。在专业领域之外,他最大的成就来自于艺术收藏。1993年,刘钢创办的律所首次分红,他在回家路上,花3,000元买了一幅挂在画廊橱窗,描绘丰收场景的普通油画,作为对自己长久枯燥工作的犒赏。未曾料想,这次业余消遣的兴趣,竟演变为持续二十多年的收藏习惯,也让他最终收获了百余件馆藏级别的油画杰作。

刘钢偏好历史研究,他的藏品也因此具备独特的个人气质,涉猎题材从清中期的宫廷人物肖像,清晚期的广东口岸和上海十里洋场,到民国时期的抗战硝烟,新中国的政治运动与对外开放–依靠个体的逐步累积,品读跨越三百年之久的国家时代变迁与民生百态,在中国的绘画收藏领域,实属凤毛麟角者。

但凡到过刘钢家里做客的朋友,很难不被那些填满地下室、一楼客厅、二楼卧室乃至走廊通道的画作震撼到,林风眠、方君璧、吴冠中、昕东旺、冷军、李津、陈飞等近现代至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不经意间就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可谓艺术与生活的融会贯通。同样令人难忘的,还有他对于每件藏品的熟悉程度,宫廷画家郎世宁笔下容妃头饰的考究,关乔昌的绘画技法与晚清外销画历史,吴作人《重庆大轰炸》1942年在美国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的档案记载,等等,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也足见他所做功课的程度之深。

作为艺术的启蒙普及,刘钢经常给身边律师同行推荐一本《艺术的故事》,作者是美学大家贡布里希(Gombrich),书中阐明的艺术史,是各种传统不断迂回、不断改变的历史,而每一件艺术作品在历史中既回顾过去,又导向未来–对刘钢而言,收藏具有历史意义的艺术品,如同迈进通往历史的大门,这也直接决定了他的收藏方向 。以他介入艺术圈的头十年为例,上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中国国内优质画廊稀缺,艺术品拍卖刚刚起步,当代艺术尚处价值洼地,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未曾跟风购买过市场热门的指标艺术家或指标作品。2003年,入门第十年的他,凭借独到的学术眼光,在中国嘉德春拍以363万元竞得高小华1982年作品《赶火车》,“冷门艺术家”创下当时中国油画拍卖价格的最高纪录–斩获这件曾在中国美术馆展出、被誉为中国油画界“清明上河图”的巨制,也令刘钢在华人收藏圈一举成名。

事实上,除了收藏的专业水准,刘钢也因直言不讳在艺术圈著称。基于律师的出身,常以“非职业”收藏家自居的他,披露过薛蛮子涉足艺术圈的内幕,由此牵扯出另两位参与其中的艺术圈名人;也曾公开质疑某国际拍卖行暗中操作某年轻艺术家价格,做局扰乱市场秩序的行为。百无禁忌的性格,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就在去年,面对当代艺术板块的“崩盘危机”,他再度痛斥中国当代艺术幕后的“藏家推手”,言论引发市场一片哗然:“表面上看,这些‘推手藏家’扮演着画廊的角色,是一股推动艺术市场发展的力量。但实际上,他们既不会像画廊那样具备为艺术家开发、维护收藏群体的能力,也不会把艺术家的作品带入艺术博览会。他们为艺术家所作的‘贡献’仅仅限于牛市时期在拍卖场上抬高价格。艺术市场一旦有所下滑,‘推手藏家’就会像‘老鼠仓’抛盘那样,甩货套现。最先出货的庄家必定赚得盆满钵满,货砸手中的炒家会叫苦连天,而受害最深的则是艺术家的职业生涯。”刘钢预估,当代艺术市场这波受损的元气,只有随着香港M+美术馆等高水准的艺术机构,在未来几年里陆续落地,带动更多真正热爱艺术的收藏家出现,或许能够逐渐恢复。

刘钢这份冷眼旁观的底气,也许与他奉行的纯粹的收藏态度有关:“只收藏,不投资;艺术价值为主,市场价值其次。”他坦言,二十多年来,虽然也面对过投资的诱惑,但自己的藏品都是只进不出,唯一的一次例外发生在2012年,北京匡时春拍,他以2,760万元的价格拍下赵半狄1990年的代表作《蝴蝶》,由于现金不足,为了支付心仪的画作,他忍痛割让十几幅油画。“每一件作品我都不舍得,最后索性以抽签的方式,从三十多幅备选里随机挑出。”

任何一位艺术品收藏家,一生中都有两道坎是无法回避的,最难迈过,却又必须面对。第一道坎就是“财力”。刘钢对于财力的理解是上不设限,也无下限,只要能够确保自己持续合理的收藏。除了经营的律所,刘钢用于收藏的闲钱,主要来自于商业店面的租金,他在房地产业投资所回报的固定收益–身为证券投资顾问的他,考虑到股市水深仓多,理财方式中并没有对应选项。同为收藏家,他表示理解尤伦斯夫妇前几年陆续出清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的行为,“尤伦斯的太太投资失败,为了偿还银行债务,不得不卖作品变现,我想这是每位收藏家都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局面。”

在财力保障的基础上,收藏家需要迈过的第二道坎则是“子女”。历史上曾有不少收藏家,因下一代对艺术品的忽视,草草处置,使其倾心一生的珍藏失去传承,四散而去,第二道坎也就成为收藏家在世时的共同心病。“十年后,与我同龄的这一批当代艺术收藏家,也必然要面对这道坎,思考同样的问题。如果子女喜欢,自然是莫大的幸福;若是不喜欢,也不能强求,一批处理掉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将好的作品移交到真正的藏家手里。到那时,中国的当代艺术市场也许会迎来一次大的上升周期。”

让刘钢暗自庆幸的是,他在美国读高中的儿子对艺术似乎有着天然的兴趣,从去年开始,每逢假期他都会到北京的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实习。“‘赵半狄的中国Party’大型回顾展,现在还在展期内,进门那件装置是复制品,正是我儿子做的,他还不满17岁!”刘钢言语中传递着欣喜,他透露,小孩希望将来念艺术专业,理想的学校是NYU(纽约大学)。

在中国艺术品拍卖历史上,围绕收藏家这两道坎的故事,每隔数年都会交替上演:20世纪80年代,香港船王赵从衍因资金周转需要,被迫拍卖大批古董珍玩;2003年,收藏泰斗王世襄因夫人袁荃猷病故,割舍毕生所藏古琴、铜炉与文房用品……高质量藏品的每一次集中释放,都意味着新的实力藏家入场。包括刘钢本人的一件重要收藏,刘小东创作于1989年的代表作《父亲与我》,也是购自2002年香港佳士得秋拍的柯瑞家族收藏专场。

没有“后顾之忧”的刘钢,给自己的收藏列过三步目标。第一步是出版一本记载藏品故事的书,随着新作《时光收藏者》今年在中国台湾的出版,该计划已然实现;第二步是围绕该书做一次收藏回顾展,目前正在与两家机构接触;第三步则是选择一家非官办的美术馆,将自己的主要藏品长期借展,十年或二十年,同更多人分享收藏带给他的快乐。

完成三步计划之后,对于自己藏品的安置,刘钢希望将其中的古籍善本悉数捐赠。几年前,他曾根据收藏的一件1418年世界地图摹本《天下全舆总图》(1763年仿绘),出版过一本名为 《古地图密码》的学术著作。在刘钢看来,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需要更多的专业人员研究,才能发挥最大的文物价值。至于其他藏品,他希望可以留给自己的孩子。

而今,在艺术家的筛选上,刘钢青睐那些资历深、风格显著且尚未被市场炒热的艺术家及代表性作品,如李华生的格子画,梁绍基的蚕丝艺术,王冬龄的乱书,朱金石的厚绘画等。他相信,这批平均年龄七十岁左右的艺术家,早晚会在艺术史留下重要坐标,由于眼下价位还比较合理,因而,只要是好的作品出现,他都会收藏。以朱金石为例,近百分之九十的作品被国际藏家购买,拍卖市场上又很少露面,刘钢最初为了争取他的作品,与代理其作品的国外画廊联系时,曾遇到对方担心他“倒画”而拒绝出售的囧事,最终经过画廊的调查了解,他才如愿买到。因为这些经历,艺术家的诚信,代理画廊的品质,也都成为刘钢挑选艺术家的重要标准。

对年轻艺术家一代,刘钢往往采取长期观察的态度,主要透过画廊举办的展览渠道,发现具有语言独特的新人。对于看好的年轻艺术家,他一般会尝试先购买几件作品,如果该艺术家在未来有更好的创作出现,他会继续收藏;反之,则会从关注名单中剔除。

回到开头的那条短信,在当天与葛宇路沟通之后,刘钢告诉我,葛的毕业作品已经被艺术家宋冬“捷足先登”,虽有遗憾,他还是对这位九零后艺术家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还会继续关注你,你的作品有一种少见的黑色幽默,我很喜欢。”(转载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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