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的伊索贝尔(Isobel)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成功破解澳大利亚所谓“领先世界”的儿童社交媒体禁令。十个受影响的平台之一Snapchat在她的萤幕上弹出通知，警告她若无法证明自己年满16岁，法律本周生效后她就将被踢出平台。“我拿了一张妈妈的照片，放在镜头前，它就让我通过了，还说谢谢你验证年龄，”伊索贝尔说，“我听说有人还用了碧昂丝(Beyoncé)的脸。”。“我传讯息给她，”她指着妈妈梅尔(Mel)说，“我说：‘嘿妈咪，我越过了社群媒体禁令’，她只是回答：‘哦，你这小滑头’。”梅尔解释说，这让她笑了：“这正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虽然她允许伊索贝尔在严格监督下使用TikTok和Snapchat——认为这好过青少年偷偷地使用——但她原本希望这项禁令能如承诺般，帮助像她这样的父母保护孩子免于网络世界的危险。如今这个希望开始动摇，因为一系列专家——以及孩子们自己——对这项全球瞩目的里程碑政策可行性和安全性拉响警报，一些最具影响力的公司对此也忧心忡忡。人们担心执行禁令的技术可靠性，同时也忧虑这可能让弱势儿童被孤立，并将其他孩子推向更黑暗、更缺乏监管的网络角落。在坎培拉的政府办公室、全澳各地的家庭，以及全球科技公司董事会中，大家都焦虑地问着同一个问题：这真的行得通吗？
“父母对孩子在网路上的安全忧心忡忡”
在澳大利亚，认为社交媒体公司已经做足保护措施的人几乎没有，特别是针对儿童的安全。平台的辩解听起来毫无说服力。“我们完全不相信科技公司会做任何事，除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五个孩子的父亲兼反智能手机运动人士丹尼·伊拉奇(Dany Elachi)这样向BBC表示。“他们有充足的机会证明自己重视儿童的福祉，但每次都失败。”
艾玛·梅森(Emma Mason)在上个月的联合国会议上，讲述了因社交媒体导致无法逃避的霸凌，最终令她的15岁女儿自杀的悲剧。她质问世界领袖：“还要有多少个蒂莉(Tilly)死去？”这两人和众多父母与公众人物一起，共同发起了一场震动全国的运动，呼吁设定社交媒体的最低年龄限制。一些专家，包括澳洲的网络安全专员，曾警告禁止儿童使用社交媒体并非解决之道，但他们的忧虑被父母的强烈情绪和政治压力所淹没。
2024年11月，澳大利亚总理宣布立法，承诺父母和孩子不会因此受罚。平台必须采取“合理措施”确保帐号持有人至少满16岁，否则最严重的违规可面临高达4950万澳元(约3300万美元)的罚款。“这是为爸爸妈妈们做的一件事……他们和我一样，对于孩子在网上的安全都担心坏了，”安东尼·阿尔巴尼斯(Anthony Albanese)说。
支持者认为，这项在其他国家曾尝试过却鲜少成功的政策，将帮助孩子摆脱让人上瘾的演算法，免于被曝露于暴力、色情和错误资讯等有害内容之下，并减少网络霸凌和线上儿童剥削。有人甚至指出，这会让孩子多出门、睡得更好，并改善身心健康。
然而，阿尔巴尼斯的宣言中，却明显缺乏一个关键计划：政府究竟要如何执行——他们给了自己一年时间来解决。几星期内，政府匆忙将一个框架简陋的法案送进国会，并仅给公众不到48小时的时间提交意见。
新政如何执行？
一年过去了，距离法律正式生效只剩几天，问题却仍然存在。一项由政府资助、业界主导的试验检视了年龄验证的主要方法，并在今年较早前发表报告指出，所有方法在技术上皆可行——但没有一种是万无一失，且均存在风险。使用身份证件验证是最准确的方式，但这需要用户交出敏感且重要的文件，而民调显示，大多数澳洲人并不信任社交媒体公司。
年龄推断技术(根据用户的线上行为推测年龄)以及脸部辨识技术，均存在精准度不足的问题，难以可靠地应用于青少年。例如，脸部扫描的准确度——Meta和Snapchat已经针对疑似未成年用户推出此技术——在目标年龄16岁上下两到三岁的范围内表现不佳。尽管如此，报告指出，年龄验证技术在多层防护下可以做到“私密、稳健且有效”。“当你去酒类商店，店员上下打量你，觉得‘嗯，不太确定’，就会要求你出示身份证……这个原理是一样的，”英国“年龄检查认证计划”(Age Check Certification Scheme)的负责人、试验主持人东尼·艾伦(Tony Allen)说。试验结果并非毫无争议。两名前咨询委员会成员指控该报告存在偏见和“隐私洗白”。而且，虽然试验考虑了青少年可能绕过验证门槛的方式，但却并未实际进行测试。
社交媒体上已涌现各种破解技巧：从使用父母的电子邮件注册、转移到未列入政府黑名单的平台，到使用VPN隐藏位置。今年较早前，英国在引入更严格的色情内容年龄验证后，VPN 使用量曾短暂激增，专家预期澳洲也会出现同样情况。政府在五月进行的民调显示，三分之一的父母打算帮助孩子绕过禁令，而墨尔本大学的一项实验显示，一个价值22澳元的万圣节面具，在某些情况下足以击败脸部辨识技术。
年龄验证技术的推行者认为，防止规避的技术是存在的。像伊索贝尔所说的用照片，理论上不应该能骗过这些检测。BBC询问了Snapchat，该公司发言人表示，他们一直对执行禁令的“技术挑战”表示关切：“这就是其中一个挑战。”负责Snapchat年龄验证的K-ID公司高层卢克·德拉尼(Luc Delany)则表示，一张静态照片能骗过检测的可能性极低，因为他们有工具检测影像是否为即时拍摄。“这是一场持续的攻防战，必须每天不断改进防护措施，”他补充说。
伊索贝尔因为成功破解而信心满满，她说自己很确定禁令不会奏效。“我不是萤幕网瘾者……但我觉得安东尼·阿尔巴尼斯说要让我们去‘接触草地’的想法很蠢，”她指的是总理呼吁孩子多到户外活动。“如果我真的被禁用，我就会找另一个应用程式。”梅尔则说，这还需要讨论。但她和很多人担心，平台和监管机构会陷入一场无休止的“打地鼠”游戏——不断识别并封堵一个又一个漏洞，将新兴平台列入管制名单，而孩子们只会蜂拥到另一个平台。
分析人士指，社交媒体公司也有动机暗中削弱政策，以免其他国家效仿，而政府所谓的“合理措施”定义模糊，留下了空间。“他们会想办法钻这个漏洞，”曾于2013至2017年间任Facebook澳洲与新西兰区总裁的史蒂芬·谢勒(Stephen Scheeler)说。“这就像叫孩子去洗碗机装碗——他们会做，但不会做得好，也不会面带微笑。”他说，罚款对这些公司几乎没有阻吓作用。例如，Facebook全球收入只需不到两小时就能赚到这个数字。“这相当于一张停车罚单。”
接下来还有不可避免的法律挑战。两名青少年已向澳洲最高法院提起诉讼，指控该法律违宪且带有“奥威尔式”色彩。Alphabet(Google和YouTube的母公司)据传也考虑提出挑战。有人权团体和部分法律专家也表达强烈反对。澳洲政府虽然坚称社交媒体公司拥有足够的资金和技术来实施禁令，但同时也试图管理外界期待。“过程中看起来会有点混乱。重大改革一向如此，”澳洲通讯部长安妮卡·威尔斯(Anika Wells)说。艾伦表示，关键问题不是孩子能否绕过禁令，答案是肯定的，而是有多少孩子愿意这么做。“要让政策成功，不必做到100%的孩子都不上社交媒体，”他说，“只要达到约80%，剩下的就会跟随。”有些疲惫的父母只希望能说这是违法的。他们不希望孩子觉得自己有权利或者有压力要去使用社群媒体。“我们一直说，不管法律是否可执行，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建立新的社会规范，”伊拉奇补充。
新措施能减少伤害吗？
撇开“能否做到”的问题，很多人仍然在问：这项政策是否应该存在？首先，人们担心这项政策会将孩子推向网络上更黑暗的角落。会不会是游戏网站的聊天室？澳洲联邦警察曾警告，这些聊天室是激进化的温床，但却未被纳入禁令范围。会不会是像“Omegle”这类匿名随机聊天网站？过去几代人在被告知太年轻而无法使用主流社交媒体时，就曾转向这些平台。“Omegle”允许用户随机与陌生人视讯聊天，但两年前因未能保护未成年人免受掠夺者侵害而被关闭，然而模仿者很快就取而代之了。
孩子们仍然可以在TikTok和YouTube等应用程式上浏览内容，而不必拥有帐号，这可能因为缺乏过滤的内容和广告而更加危险——目前多数平台会在未成年帐号上限制这些功能。“这项法律不会兑现让孩子更安全的承诺，反而会让澳洲孩子在YouTube上更不安全，”该公司发言人本周表示。
虽然公众对大型科技公司在内容审核上的批评很多，但几乎没有人否认它们比小型平台做得更好。例如，Facebook拥有系统，若侦测到成年人频繁与儿童传讯，会触发警示。“你不是在阻止行为，只是将行为转移到其他平台，”网络安全公司“Qoria”的负责人、曾退出试验顾问团的蒂姆·莱维(Tim Levy)说，“告诉焦虑的澳洲父母‘现在一切都好了’，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息。”
关于社交媒体和健康的科学研究相当复杂，且仍在演变中。除了有研究将它与负面结果连结，也有证据显示，它对某些孩子而言是生命线，尤其是“LGBTQ+”群体、神经多样性或者偏远地区的孩子。“我们几乎没有听到官方针对这些更脆弱的孩子作出努力，他们出于正面原因寻求帮助、归属感和连结，”前儿童事务专员安妮·霍伦兹(Anne Hollonds)告诉BBC说。她的任期在几周前结束了，但霍伦兹多年来一直游说政府加强儿童网路安全防护。得知政府最终选择了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她感到惊讶，甚至有些沮丧。她质疑，如果将这些监管努力和关注用于其他杠杆，能达成什么？
很多人建议，焦点应放在迫使社交平台更严格管理有害内容、限制演算法的力度，同时让孩子为网络生活的现实做好准备。在立法通过前，超过140位澳洲和国际顶尖专家联署公开信，提出这些忧虑和其他的问题。“16岁这个年龄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霍伦兹说。“单凭这一点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在她的机构正式负责执行这项政策之前，eSafety专员茱莉·英曼-格兰特(Julie Inman-Grant)也曾提出类似论点。她在去年6月曾表示：“我们不会围起整片海洋或完全阻止孩子下水，但我们会建立受保护的游泳环境，并从小教导重要的安全课程。”
对此，威尔斯部长反驳说：“我们可以管住鲨鱼”——这是一个针对社交媒体公司的尖锐比喻。她告诉BBC说，许多批评者对未来挑战的看法是正确的，但这只是起点——下一步是数字世界的照护义务，用法律要求企业防止可预见的伤害。“每当有人问我‘为什么没有纳入这些重大元素？’，就会有人告诉我‘你现在设定的目标已经不可能达成’。”“这不是根治办法，而是一个治疗计划，治疗计划是会不断演变的。”“归根结底，这是为了拯救一代人而作出的努力，值得去做。”(转载自BBC中文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