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季的初次开板,我选择了Mount St Louis Moonstone。当车辆驶入停车场时,那股熟悉的清冷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松针与雪的干净气味。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颤巍巍地踏上滑雪板,那时连最简单的犁式转弯都做得手忙脚乱。如今十年过去,岁月在滑雪镜的划痕上、在雪板底部的修补处悄悄留下印记,唯独对雪的热爱,如同陈酿,愈久愈醇。

多伦多的华裔雪民恐怕无人不知这座“圣山”。它虽不如蓝山那般规模宏大,却自有其独特的地位。在华人滑雪圈里,这里常被称作“滑雪专业的黄埔军校”——许多一代移民带着孩子在这里从零学起,而许多华裔二代在这里考取教练证书,从学员变为导师。这种传承,让雪场平添了几分亲切的江湖气息。
我到的时候尚不到中午十二点,却已是人声鼎沸,看来,开业第二天的热情果然不容小觑。停车场几乎满了,人们扛着雪板走向缆车,各种颜色的雪服在冬日的阳光下晃动,像极了迁徙的彩色鸟群。换上行头,那种熟悉的紧绷感包裹住小腿,雪鞋咔哒一声扣入固定器——仪式完成。我迫不及待地坐上缆车,山风拂面,看着脚下蜿蜒的雪道,心跳已经开始加速。

然而第一次刷卡时,闸机毫无反应。又试了两次,红灯依然固执地亮着。后面排队的人开始躁动,我的尴尬迅速升温。幸好旁边的工作人员眼尖,挥手示意我先进去:“滑完这趟去Guest Service查看!”我道了声谢,如获大赦般逃离闸口。Guest Service里排着五六个人,看来开板初期的小问题不少。轮到我的时候,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敲了几下,抬头微笑:“您的购买流程没有完成最后一步确认,现在好了。”问题如此简单,简单得让我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这小小的插曲不正是每个雪季开始的常态吗?总需要些波折来提醒我们:好事多磨。
问题解决后,我终于可以专心滑雪。上半场一个半小时,我留在Mount St Louis这边。记忆中的绿道比想象中陡了些,或许是我生疏了,也或许是雪道经过了改造。不过肌肉记忆很快苏醒,几个弯道后,身体找回了节奏。雪质出乎意料地好——蓬松但不至于粉到难以掌控,压过的雪道平整顺滑。每一个转弯,雪板边缘切割雪面发出“唰”的悦耳声响;每一次重心转换,都能感觉到力量从脚底向上传递的流畅感。

直到肚子开始抗议,我才意识到已经滑了一个半小时。餐厅里人头攒动,我挤到柜台前买了个热狗。简单的食物在剧烈运动后显得格外美味,黄芥末酱混着烤肠的肉香,配上一口热可可,疲惫瞬间缓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不断掠过的滑雪者,忽然觉得这份热闹如此治愈——漫长的疫情后,人们重新聚集在热爱的事物周围,每一张通红的脸庞上都写着纯粹的快乐。
休息半小时后,我决定探索Moonstone这边,开始下半场。连接两座山的通道是一条平缓的蓝道,滑过去大约需要两分钟。果然,这边的人流明显少了许多。雪道质量与那边不相上下,但排队时间缩短了一半。最让我惊喜的是这里的缆车——到达山顶时,扶栏会自动升起。这种设计我曾在欧洲一些雪场见过,在安省倒是不常见。不必手忙脚乱地抬起扶栏,尤其在疲惫时,这小小的便利竟让人莫名感动。科技改善体验,在这些细节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下午两点半后,雪场进入了一个美妙的平衡点:早起的人开始陆续离开,夜场的人还没到来,而雪质依然保持良好。我几乎不用排队就能坐上缆车,可以一口气连着滑好几趟。阳光西斜,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蓝色影子,气温微微下降,雪面保持了一定的硬度,正是最适合卡宾转弯的时候。

我选择了一条蓝黑相间的雪道,从上到下几乎不停歇地划出连续的大弯。风在耳边呼啸,雪板在身下稳定而顺从,那一刻,世界简化成了身体与山坡的对话,所有烦恼都被甩在身后扬起的雪雾里。到达山脚时,呼吸急促,心跳如鼓,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就是这种感觉,让人每个冬天都心心念念的感觉。
正如我后来在缆车上听到的那句改编:“钱多人傻”变成了“雪好人少”。今天确实占全了这两样幸运。而“黄埔军校”的名号,在缆车上得到了生动印证。几乎每一趟缆车,我都能听到熟悉的乡音在讨论滑雪技巧:
“你刚才下肩太早了,要保持住……”
“孩子今天的平行转弯稳多了,下次可以试试小回转。”
“考二级教练的那个地形滑行,关键是要预判路线……”
有父子组合,母亲在下面用手机拍摄,父亲在旁边指点;有年轻人结伴,互相分析刚才的动作;甚至有白发苍苍的长者,技术讨论起来术语精准得令人惊讶。中文的指导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英语的技术术语——edging(立刃)、carving(卡宾)、weight transfer(重心转移)。这种独特的语言混合,构成了这座雪场特有的背景音。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对父女。女孩大约七八岁,穿着粉色的雪服,父亲耐心地在她前面倒滑,双手张开保持着保护姿势。“对,膝盖再弯一点……眼睛看前面,不要看脚下……”女孩小心翼翼但成功地完成了一个转弯,父亲的声音立刻充满鼓励:“漂亮!就是这样!”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也看到了滑雪运动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根发芽。移民带来的不仅是文化的移植,还有生活方式的选择与传承。滑雪从一项陌生的运动,变成了联结亲情、社区甚至文化认同的纽带。
当我最后一次从山顶滑下时,天空依然有些灰蒙蒙,是不是晚上有大雪,笔者不得而知。雪道上的灯光陆续亮起,像一条条发光的丝带缠绕在山坡上。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却异常饱满。那种久违的“玩爽了”的感觉,简单而深刻。
下山前,我在山脚下的纪念品店停留了片刻。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雪场六十年代刚开业时的模样,只有一条缆车,几间木屋。如今它已经发展成为安省最重要的滑雪场之一,见证了无数人的第一次摔倒、第一次流畅转弯、第一次挑战黑道。走出雪场,冷空气让发热的脸颊感到舒适。回头望去,缆车还在运行,仍有执着的人在上面,化作黑色剪影,背衬着深蓝色的天空。
启动车子,暖气慢慢充满车厢。手指因为长时间握雪杖还有些僵硬,但心里是暖的。第一天开板如此圆满,为整个雪季开了个好头。而我知道,这座“圣山”和它所承载的故事,还会继续在每个冬天被书写下去。驶出停车场时,我看到入口处又有一家人刚刚到达,父母正帮孩子整理雪具,孩子的脸上写满期待。我轻轻按了下喇叭示意让他们先过,父亲抬头挥手致谢。
冬天还长,雪季刚刚开始。而属于我们这些“雪民”的故事,今天又增添了新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