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三郎”冯湘湘

引言:同冯湘湘多年没有联系,再得到她的信息却是加中笔会会长孙博先生告知:湘湘去世!震惊之余,不由回忆起同她的一些交往。正好收到湘湘夫君林达敏先生来信,他说要为湘湘编纪念集,约我写一篇。往事如烟,在考虑如何下笔之际,意外于翻检的旧资料中发现了二十几年前的这篇小文对她所记较详,便略作整理,以为对逝者的悼念!

白舒荣2023年1月31·2月14日于北京

见到冯湘湘本人,那是2000年11月7日。

距离现在才几个月,一眨眼,却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历史。

透明湛蓝的天空,白云游弋丝丝缕缕团团片片。午后我和昆明的一些朋友,也是“盘房杯世界华文小说优秀奖”颁奖活动的组织者和东道主们,到昆明机场迎接获奖作家和特邀佳宾。

盘龙房地产公司特别派出江岸社区幼儿园的一群小朋友,过节似的盛装打扮,手持鲜花,天真烂漫笑迎远方客人。

这天由香港转机的来宾,有美国的赵淑敏、谭焕瑛、唐培君,台湾的黄春明伉俪、吴梦樵母女、田新彬、加拿大的冯湘湘、菲律宾的吴新钿伉俪、庄子明、许东晓伉俪等一行五人,新西兰的林爽,总共有十多位,不约而同全集中在中国南方航空公司的342航班,15点35分到达。

这十几位只是同机到达者,另外还有来自美国、加拿大、新西兰、匈牙利、东南亚国家和台湾和香港地区的不少特邀嘉宾。

无论是获奖者,还是特邀嘉宾,盼来的绝大多数是老友,迎来的也有久仰大名的新朋。

《四海》·《世界华文文学》,我主持这个一脉相承的杂志十多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句名言有了一些切身的感受。

飞机准时落地,等了一会儿,同机下来的十女五男呼呼啦啦花红柳绿箱箱笼笼出来一大片。

他们有些人在香港候机时已经联络上,有的是下了飞机,甚至出站后才见到的面,越洋跨海飞来,为了同一个活动在中国著名的春城骤然相逢,笑逐颜开呼朋唤友握手寒暄……

我特别在鲜花和人群中寻找到冯湘湘。

近几年我和她打交道比较频密,其文其声都已认识,见面却是第一次。

长发披肩,飘飘夏裙,无后跟露指凉鞋,满脸书卷气,随身携带着仿若临时住几天的小箱子——瘦瘦弱弱,一个广东小女生。

我接触过的海外女作家们,出门在外多是大箱小包,不怕沉重不嫌麻烦带足了武装自己的一应物品。从头到脚。一来生活习惯使然,二来到发展中的中国大陆格外担心带少了不方便。

这次的来者也不例外,所以冯湘湘的携带物简单得令我惊讶。

昆明的气候人称“四季如春”,其实是气温垂直几近“一天四季”:太阳热情洋溢,风突然翩然翻飞,蓝天阴郁,泪眼婆娑,每天穿衣最好多裹几层,以便减减增增应付天气的喜怒无常。

显得很疲倦,脸色不好,湘湘说是因为在长途飞机上写作,到香港后不得休息,接着候机转机又是好几个小时,而且离开多伦多前日夜兼程赶写稿件;超负荷运转加上这些反反复复的疲劳时差颠倒,使本就疲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冯湘湘,本名冯穗芳,在广州长大,从小受教师范学校中文的父亲影响,阅读了家中不少藏书。1979年,她走过罗湖桥到了香港。年幼时喜欢音乐,会弹琵琶能吹笛子,曾登遍香港大小舞台演出多年,本想报考香港中乐团,却因投稿张文达先生所编《海天》,从写下不少评论音乐艺术的文章开始,逐渐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曾任职记者及香港《当代文艺》、《香港透视》《城市周刊》、《中报》《金融日报》等报刊文化版、电影版、娱乐版和副刊的编辑。出版散文集《在水之湄》、《悠悠心》、《人在香港》,小说集《娱林外史》、《唐人街皇后》、,人物特写集《港台作家小记》、《香港影坛怪杰》、《香港明星》,以及《加拿大移民众生相》(同林打敏合著)等。曾任香港作家协会首任理事,加拿大多伦多华人作家协会副会长等。也曾一度旅居澳大利亚,1991年由此移民加拿大。

于昆明机场乍相逢的喜悦中,就有一些朋友特别叮嘱她要关心自己。

我握住她的手说的第一句话是:“湘湘,你比照片年轻”,不过照片比她本人似乎强壮得多。

女性爱读武侠小说的不少,我即武侠小说迷。而写武侠小说的凤毛麟角,为此她在香港获大奖的《剑侠悲情》特别让我感兴趣。

展读之下,故事曲折好看,文采风流空灵,有吸引力。那是1997年底。

适值我负责的《四海——台港澳海外华文文学》杂志1998年顺应华文文学的发展,更名为《世界华文文学》,也由双月刊变作月刊,正想找一篇好看的小说连载。《剑侠悲情》逢其时而应选。刊载之后,不少人追读求购或索要杂志。

湘湘趁热打铁,撰写了《剑》的续篇,我将她新出炉热乎乎的续篇《西域天魔》分两期刊载完。该次获奖作品即为《世界华文文学》首刊的《西域天魔》。

《西域天魔》开场热烈,充满生活气息和浪漫想象。历史文化氛围比较浓烈,显然作者读了不少书。故事仍在爱恨情仇中辗转,只是作品的结构似乎不如《剑侠悲情》匀称。把我的看法坦然相告,她不以为忤,认真给我回了信。诉说了她的创作思路:

“黄河,是中国文化的摇篮,写一个活跃于黄河边的古戏班的故事,一直是我的梦想,很可惜我在《西域天魔》所写的鳞爪却差强人意。至于小甜(书中人物),我原先的构想《情侠风流》是准备写四卷的,第四卷名为《风雨红楼》,小甜其实没有自杀,同情她的紫衣侍女救了她,把她偷偷放走。天魔教彻底失败后因受挫折心理极度不平衡的小甜取而代之,成为威震武林的女魔头,专杀男人及掀起江湖连场腥风血雨。……但我暂时不写了,反正天魔教一败涂地,主要人物有所交代,正好做个结束。因我是以电视连续剧的方程式写此小说,开头极尽煽情,高潮迭起,死的人多后,中间是会有一个舒缓的过程,近尾段再激化矛盾,连场冲突,故第二段尾部较单薄……毕竟是第一次写武侠长篇,经验不足,而且因应用种种古代知识及多样文化,酒、茶、民间百戏、风土人情、古代语言、诗词歌赋行院武艺市井生活医卜星相佛道百家等,简直须做‘杂家’才成。我只得边写边钻研看大量古籍做笔记及消化,故写得很慢,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有几次还写得哭了起来。幸亏朋友们多方鼓励打气,尤其贵刊给予大力支持,令我感激不尽。更应感谢阁下良言。冀能再求突破,续创高潮。”(1998年9月18日)

这段自白,说明她对创作武侠小说的追求:可读性、文化性和文学性,为此她付出了十分艰辛的努力,令我十分感佩。

湘湘热衷武侠小说创作的激情,可以说有点不逢时。

武侠小说在中国大陆的图书市场热烈滚烫了十几年,到九十年代后期,已经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且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等大师雄霸武林,另外的英雄好汉,无论是“正宗”还是“邪派”,再想从大量读者那里赢来喝彩声,十分困难。

对此她很清醒,却不减执著。

在2000年5月6日,多伦多华人作家协会和大多伦多中华文化中心联合举办的文学讲座上,她说:

“武侠小说热潮下降,已经到了非变不可关头,以文学笔法写武侠,可拓之境极广极宽,也可在‘神雕侠侣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的闷局中,走出一条较高层次的新路向来。本人近年来在武侠小说领域作了不少尝试,例如把场景搬到日本,专写东瀛江户时代得奇侠故事。又或借文学笔法以新编形式去写古代故事,如《梁祝侠侣》,都是希望武侠不死,能走出一条新的路向来。”

对于武侠小说的寿命,她有信心。

有一种断言:一百几十年之后,不少名家大师也许都已湮没,但金庸和古龙的小说一定仍然长存。她服膺这个观点,所以力追“作出突破,不是随便写写就可以的。”

《情侠风流》的第三部是《月落鸟啼》,她写得更辛苦,对自己要求更高。对写完的稿子,常常是“大修特改或重写”,“既要好看,又要顾及文学层次、境界等”,追求“慢工出细货”。

《月落鸟啼》在第一二部的基础上,“重现东瀛江户时代民情风情、妓院、武士道、浪人生涯等”,形象展示了中日文化的传承影响和差异,为其作品注入了新的内涵。

湘湘是文坛多面手,一面统帅远古武林,一面拥抱现实人间,散文、报道、专栏、爱情小说、推理小说……皆无不涉猎;但近些年用心最深,用功最多,苦心经营的却是武侠小说。

她永不言倦,一部接一部,《情侠风流》三部曲的同时,撰写了《绿杨山庄传奇》和《东瀛奇侠传》,以及另一些长长短短的武侠小说。同时还从事一些研究,对武侠小说的起源、特色、吸引读者的主要因素,以及金庸等大师的魅力和迷人之处的所在,武侠小说和爱情小说、历史小说的同异,为什么武侠小说能写回肠荡气的爱情,但推理小说不能写打打杀杀、快意恩仇的武侠?为什么武侠小说不能当真正的历史去解读?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她有独自见解和探索。在武侠小说作家中,她对日本荣获“直木文学奖”的柴田炼三郎特别推崇,认为金庸、古龙多少受他一些影响。

我请她推荐好销的作品,她立刻不远万里不惜巨额邮费将自己珍藏的柴田炼三郎的作品寄给了我。

她在信中说:“随稿寄上柴田及方娥真书共四本。因在图书馆发现‘满庭芳’出版的《宫本武藏》,因是盗版,没序及后记也没作者介绍等,仅署名吉川英治著,翻开内容,和柴田(我寄你的这套上下册)一模一样,故又去函台湾问号称‘武林百科全书’的朋友。得知吉川另写过《宫本武藏》,但《决斗者宫本武藏》肯定柴田写无疑。吉川写的我未能找到参考。”

因为版权等原因,我辜负了她的好意,原书寄还。但每想到重重包裹寄自加拿大的珍本柴氏大作,每看到她为订正柴田的书目与台湾朋友往来信函,我都会心头一热。

在云南,朋友们戏称湘湘为“冯大侠”。不过她的身体却“大侠”不起来,常头晕卧病、甚至还打过点滴,一些游览活动无力参加。

她似乎常在和病魔较量中写作。1998年我们通信较多,常见这样的字句:“我这两天生病了,因天气炎热吹多了冷气受凉及写稿过劳之故,发烧头痛,写完此信已没力气写稿,看来要休息一两天再战江湖了。”“今天以特快专递送上《月落乌啼》之稿两章(约需三天送达)。仍有结尾部分未完成,如非因病就早写好了。(耽误了个多星期,幸已痊愈。)今已尽快修订之,(约有万多字。)将尽快寄上。”

湘湘的办事认真,给我印象深刻的还很多。比如她每发一封传真,为保证我能看到,随后必然寄来原件。我希望她推荐别的作家的作品,她便把自己珍藏的特别喜爱的孤本书无私借用。传真和寄书信,都是她老公的事。她很骄傲的告诉我,老公不但愿意“养”她这位“坐家”(作家),还乐于为她当“杂役”,为了回报老公,她写得更勤。我很感动,为她,也为她的老公。

这样的作家,对她和她的作品我不敢也不能怠慢。

湘湘写作的勤奋忘我,珍惜分分秒秒的时间。

昆明的颁奖活动结束后,获奖作者和来宾及当地一些作家组成访问团,到广南地区作文学之旅。因为这个壮族和彝族的聚居的地区,临近越南,历史的原因改革开放的比较晚,经济还比较落后。所以主办者戏称这次行程是“文学苦旅”。

长途颠簸,生活条件较差,她和其他作家一样毫不计较,陶醉在广南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主人的热情好客和优美的山光水色中。只是在别人休息和游乐,或她因为身体不适不能参加一些活动时,她都不忘抓紧时间写作。看到有些当地作家不参加活动却用大好时光打麻将,她很惋惜。

广南文学之旅全程结束回到昆明,多数人忙着购物凯旋,她躲到一位朋友家赶写报道赶写专栏,深夜还找著名作家邓友梅征求他对自己作品的意见。

对于她来说,写作就是生命就是一切。

身体越发的弱,她越发的写,成狂成瘾成癖。在钦羡之外,又甚为她担心,所以每与她说话,只嘱咐注意健康,特意不谈创作。但她除创作对其他话题都提不起兴趣。

也许会有人认为,作为女性,这样的拼命哪有幸福可言。但湘湘认为自己很幸福,因为各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

世界著名宗教活动家日本创价学会荣誉会长池田大作先生说:“在没有任何劳苦的像一张白纸的状态中,是决不可能有幸福的。归根结底,在严峻的现实中,在自己真正付出全部努力而坚持生活的每一瞬间,从生命的深层涌现出的欢喜和充实感,我认为这才是幸福的实质。”(《人生箴言》)

无疑,湘湘是幸福的!(2001年4月于北京)(文/白舒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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