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默多克的新闻集团旗下的福克斯新闻(FOX News)，炒了体育新闻大腕总裁杰米•霍洛维茨，这是继福克斯新闻去年7月炒了董事长罗杰•埃勒斯、今年4月中炒了高收视率的《奥莱利因素》主持人比尔•奥莱利之后，最新的性骚扰风暴。继优步(Uber)总裁、500 Startups联合创始人相继“丢官”，美国企业面临性骚扰的指控，似乎有快刀斩乱麻的趋势，而且涉及的职位越来越高层。
《洛杉矶时报》认为，福克斯新闻怕霍洛维茨事件影响它正在以150亿美元收购欧洲SKY TV的计划(6月28日英国政府宣布，这个收购计划尚且需要关于多元平台垄断的进一步审查)，急着采取行动。同时美国联邦检察官正在调查，去年福克斯新闻解决性骚扰诉讼时是否违规。
福克斯虽然没有公布对于霍洛维茨性骚扰行为调查的详情，只透过律师说解雇的理由“充分确凿”，但是内部调查仅仅一周，并且没有正式的法律诉讼，显示福克斯急于灭火。代表三名女性指控欧莱利性骚扰的洛杉矶律师丽莎•布鲁姆，曾经对彭博新闻社表示，“福克斯有对女性和少数群体毒害的企业文化，现在还有一些带动者依旧在位。”随着硅谷的“兄弟文化”成为众矢之的，福克斯一波接一波的性骚扰丑闻持续了一周年，美国企业将会迎来一轮整顿吗？而美国的性骚扰法律政策，在特朗普的政权下又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这两天有些美国女性企业领袖对《纽约商业期刊》表示，希望这些事件能够带动高科技界的企业文化改革，但是对于能否造就持久的变化保持存疑的态度。不论如何，美国经历了30年性骚扰法律的变革，提高对于问题的警觉以及法律上的保护，员工和雇主都变成惊弓之鸟，也造成职场不少性别政治的尴尬。这跟中国国内还流行着“霸道总裁”的办公室恋情原型，似乎是两个世界。
在中国，谈到性骚扰，很多人直觉的印象就在公车里伸展魔手的“色狼”，或是等着在地铁里下手的“变态”，但是现实中的职场性骚扰，可能来自一个文质彬彬的总裁，他甚至还戴了一副眼镜，优雅斯文。7月4日我在《起点中文网》搜到了1858部标题含有“霸道总裁”关键词的网络小说，还不包括其他表达类似主题的作品。而电视剧从《总裁在上我在下》、《最美的时光》、《克拉恋人》、《杉杉来了》到《恋恋不忘》等等，里面的“霸道总裁”外表专横，内心却是个有隐情的“暖男”，这之间的张力，征服了多少“玛丽苏”！而霸道总裁的受众群，不只是追求虚拟网络世界的女性读者，而是现实中的职场女性。《知乎》里甚至有个问题：女生为什么喜欢“霸道总裁”类型的男生？
在我看来，很多“霸道总裁”的行为，和相应的办公室恋情，逼近了“性骚扰”的警戒线。很难想象这些原型，即使是虚构，如何能够在美国“政治正确”的舆论界里不受到抨击？性骚扰的定义由于文化和法律制度而有所差异。《日本跨国文化》曾经刊出“在日本OK，在美国可能是性骚扰”一文，指出在美国的日本人基本上很容易犯以下类似的错误：对于女性外表的评论；开“你会成为我女朋友吗？”这样的玩笑；以酒醉作为不当行为的借口；吹嘘“不带家眷在美国的自由生活”；或是询问太个人的隐私如“你有没有男朋友？”甚至在办公室里陈列挑逗性或衣着暴露的女性照片。同样地，在中国视若平常的企业文化，可能到美国便被认为“急需职场性骚扰的培训”！
福克斯的“霸道总裁”
去年7月6日前福克斯新闻主持人格雷琴•卡尔森起诉董事长罗杰•埃勒斯，诉讼声称她因“拒绝埃勒斯的性侵扰”而被停职。随后福克斯旗下的大咖主播梅根•凯利，告诉福克斯母公司21世纪福克斯的调查人员，十年前她受到了埃勒斯的性骚扰。经过内部调查，发现福克斯新闻有几位女性有类似经历。埃勒斯被迫离职，福克斯同意支付卡尔森2000万美元和解，另外与至少六名指责埃勒斯性骚扰的女性达成协议。
即使埃勒斯在去年7月21日离职，仍然有一系列女性指控埃勒斯和奥莱利的性骚扰行为。在过去整整一年间，福克斯的性骚扰文化议题，从来没有从新闻媒体里消失过。前福克斯新闻主播安德烈•塔坦罗斯在她的诉讼状中声称，埃勒斯带头培养了一个新闻编辑室文化，导致福克斯高层习惯性地滥用职权：“作为传统家庭价值观的捍卫者，福克斯新闻在幕后，却像一个被性激情点燃、花花公子俱乐部一样的邪教组织，淹没在恐吓、猥亵和厌女症中。”
即使性骚扰的指控闹得风风雨雨，四月初福克斯仍然与奥莱利续约，无视当时新闻界报道，到4月1日为止，共有五名女性与奥莱利或福克斯新闻，以1,300万美元总额取得协议，换取同意不追究诉讼或对性骚扰保持缄口。奥莱利是福克斯新闻的小金矿，他的节目在2016年美国所有有线电视节目里排行第一，在2015年吸金约1.78亿美元的广告收入，并在总统选举期间拿下了更多观众。同时，福克斯新闻对其母公司21世纪福克斯的财务贡献持续不断增长，占母公司2016年总收益的10%，营业收入的25%。
根据《纽约时报》的调查，奥莱利的行为反映一种模式：先是通过提供咨询和承诺专业上的协助，与一些女性同事建立联系，然后追求与她们发生性关系，导致一些女性担心，如果拒绝了他，她们的事业就会停摆。直到广告商陆续撤了广告，福克斯终于在4月19日赶走奥莱利，随后解雇了电视台的总裁比尔•夏恩。
截至今年3月31日的九个月内，福克斯为了平息指射性骚扰的未决诉讼和潜在诉讼，共支付了4,500万美元的费用，除此之外还有埃勒斯的解约费4,000万，和报载奥莱利的2,500万美元解约费。这些还不包括相应的调查费用、律师费以及预期将增加的董监事及高级管理人员责任保险费。更重要的是，这些络绎不绝的指控，和媒体的报道，不但影响到福克斯的企业形象，也对招揽人才造成负面的影响，更遑论工作气氛的打击，造成同事之间关系紧张。
美国企业为何怕性骚扰？
美国有全世界公认最严格的性骚扰法律，加上爱诉讼的文化、集体诉讼的可能性、陪审团判决巨额的赔偿金，使得许多企业不得不战战兢兢。美国政府负责执行性骚扰控诉的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对于性骚扰的定义是：“基于工作申请人或雇员性别的骚扰是非法的，可能包括‘性骚扰’、不待见的性求爱、要求性欢愉、以及其他口头或身体上的骚扰。骚扰不一定与性有关，可以包括关于一个人性别的冒犯性言论，比如对于女性群体的攻击性评论。”
美国“性骚扰”的概念大约源于1970年代，索赔的法律根据是1964年《公民权利法》第七条。这个条款的原旨是防止工作中的种族骚扰。法院最初质疑将第七条延伸到性骚扰，但是1986年美国最高法院在“梅里特储蓄银行vs文森”一案中裁定，歧视性的性骚扰，造成敌意的工作环境，违反《公民权利法》第七条，这个判决一举打开了诉讼的闸门。但是性骚扰诉讼的风潮，主要激发于1991年初安妮塔•希尔作证指控美国最高法院法官提名人克拉伦斯•托马斯对她的性骚扰。根据托尼•鲍尔斯在《科技共和》发表的文章指出，希尔作证的那年，美国企业受到的性骚扰诉讼数量飙升了58%。“他说vs她说”(He said, she said)变成热门语汇。
美国的性骚扰诉讼，一般分为两种类型：“交易型性骚扰”(以性骚扰作为晋升、单位分配或保留工作的筹码)，和“敌意工作环境型性骚扰”(性骚扰不合理地干扰到员工的工作表现，或导致胁迫、敌对或冒犯的工作环境)。CNN的法律分析家丹尼•塞瓦洛斯认为，通常“交易型性骚扰”相对少见，但是比较容易证明，原告必须证明她们的工作晋升或福利和性骚扰行为绑定！也就是她们工作的升降，取决于她们接受或拒绝老板的行为。某一单独的事件也许就可以成法律诉讼的根据。但是相反地，更多的法律诉讼是基于“敌意工作环境型性骚扰”的理论，但是除非极其恶劣的情况，一个单独的事件比较难证明“敌意环境”。
在美国，骚扰者可能是受害人的主管、在另一个地区的主管、同事、甚至客户或顾客。骚扰者和受害者可以是任何性别。1994年由迈克尔•道格拉斯和黛米•摩尔主演的《叛逆性骚扰》，就是女副总裁挑逗男性下属主管。男性可能会对其他男性进行性骚扰，女性也可能会对其他女性进行性骚扰。关键的问题是，行为本身是否对于不同性别的受害者会造成性骚扰，如果会，那么同性之间的同样行为也就犯规。
2014年路透社和其他媒体报道，雅虎的一名女性软件工程师，在加州圣•若泽市圣克拉法院，对雅虎手机工程部的一名女性高级主管，提起法律诉讼，指控她的前任女上司性骚扰和非法解雇。根据报道，雅虎的内部调查显示被控的女性高管并没有犯错。
重要的是，法律可以要求企业对其雇员在工作场所遭遇的性骚扰，承担损害赔偿责任。责任取决于骚扰的类型，以及骚扰者与受害者的工作关系。比方说，加州的法律规定，所有雇主都必须采取一切合理措施防止骚扰。雇主应对指控的职责包括立即调查，鼓励书面投诉，并保护雇员免受报复。美国法庭判给性骚扰受害者的赔偿可以包括：过去损失的薪资、奖金、福利、保险、假期、退休金、员工股票期权(以上用来补偿失去的升职或被解雇)、未来的薪资(胜诉使受害者有权复职，但如果不能复位，则可以换算成金钱补偿)、心理伤害补偿、惩罚性补偿、及诉讼律师费等等。
2012年一位医生助理控告慈爱总医院的医生不断对她进行性骚扰，根据ABC新闻报道，其中一名医生甚至用针刺她，称她为“愚蠢的小妞”。她向主管求援，但她的主管只是一笑置之。陪审团判决她应得的补偿是1.68亿美元。这应该是个人原告(非集体)诉讼性骚扰的最大判例之一。2011年圣路易斯艾伦“承租到拥有”连锁店的一名女员工，控告经理在长达一年的性骚扰后对她性侵，陪审团裁决赔偿9,500万美元，后来因联邦赔偿限额被减至4,100万美元。
权力的游戏
特朗普竞选总统期间，媒体曝光了他在2005年受邀参加《通往好莱坞》节目的录制时吹嘘：“你是名人，她们就会让你为所欲为。你可以抚摸她们的私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在美国舆论场“刷屏”的大话，虽然当时的场景不是职场，却说中了核心:性骚扰问题的核心不是“性”，而是“权力”。
根据2013年赫芬顿邮报网站和YouGov的研调，75%的人在工作中经历过性骚扰，却没有投诉。《时尚Cosmos》在2015年调查了2,235名全职和兼职的女员工，发现三分之一的女性曾经在工作场合经历性骚扰。在经历过职场性骚扰的女性中，有29%的人选择投诉，71%的人没有。美国联邦政府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接到的投诉，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由女方提出。然而，随着女性在职场的进阶，男性提出的性骚扰索赔的比例大幅上升，1990年时女性与男性投诉性骚扰的比例是92%比8%；到了2015年，女性比男性为83%比17%。男性投诉的比例翻了一倍。
性骚扰的普遍率也因行业而异。2011年《美国经济评论报告》研究发现，建筑土木业的性骚扰率最高，其次是交通和基础设施公用事业。但是最近优步和500 Startups的性骚扰指控，暴露了高科技圈的乱象。2016年《硅谷的大象》发表的报告显示，60%的从事科技工作的女性经历过性骚扰，其中有65%的性骚扰来自上司，一半的人不止一次受到过性骚扰。接受研调的受害女性中39%没有投诉，因为她们认为这会对她们的职业生涯产生负面影响；另外有30%为了要忘掉不快的经验而选择不投诉；29%跟公司签了“不告状”的协议。
在很多姑息性骚扰的企业，控诉等于是批判一个企业的主流文化，可以使投诉者感觉受到排挤。而且在2015年对美国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提出的性骚扰指控中，有一半以上没有达到正式控诉的标准，这跟过去六年的统计显示一致。尽管如此，我问CNN的法律分析家塞瓦洛斯，为何最近美国企业对性骚扰的控诉反应越来越快？这是不是一种法律上的自卫？“一般来说，不论是加州、纽约州和联邦政府的法律，它们都巧妙地奖励雇主进行大量培训，并对所报告的骚扰者采取果断行动。雇主没有太多的经济或法律动机姑息嫌疑犯，特别是累犯。任何遭遇过一连串投诉的公司，都有强烈的经济动机去采取严厉的措施，例如即决解雇。”
特朗普政权下的性别政策
从美国政党政治的运作上，一般而言民主党倾向于支持反歧视法，而共和党人则以为此类规定有害于商业和就业增长。福克斯新闻是美国主流媒体中少数特朗普看得顺眼的，其实在2013年，盖洛普民调就显示福克斯的观众里，94%是共和党员或倾向于共和党的主张，福克斯电视台的观众比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观众更符合以下的脸谱：白人、新教徒、每周去教堂、年收入超过75,000美元。66%的福克斯新闻观众认为自己是共和党人，94%的福克斯电视台观众认同或偏向共和党。
这也就是为何福克斯的性丑闻特别受到瞩目。但是，特朗普针对福克斯新闻主播奥莱利和福克斯支付1,300万美元摆平性骚扰索赔表示不满，他对《纽约时报》说：“我认为他不应该和解，我个人认为他不应该和解，我认为你应该(持续诉讼)到底，我不认为比尔做错了什么。”特朗普政权对于美国的性别政策方向的主导，可以透过不同方式，比方说在美国最高法院填补最高法官席位时，任命代表共和党意识形态的法官。
四月初特朗普撤销了奥巴马总统2014年《公平报酬和工作场所安全》的命令。这个总统命令强制申请联邦政府合同的企业，必须证明遵守十多则劳动和民事权利法律。奥巴马的《公平报酬》命令有两个特点：（1）工资透明度;（2）禁止强迫员工签订条款，要求所有关于性骚扰、性侵犯和歧视的争议都必须通过仲裁。强迫性仲裁条款对在工作遭遇性骚扰的受害者不利，因为在就职时签下的仲裁条款，意味着不能透过法庭提出诉讼，并且放弃陪审团裁决权。
公司不喜欢陪审团裁决，是因为陪审团理论上代表的是普通老百姓，因此容易对于受害的个人产生代入感，而与企业站在对立的视角。另外陪审团倾向于裁决超大额的惩罚性赔偿。CNN的法律分析家塞瓦洛斯对我解释，为什么仲裁条款对企业雇主有利？“就职前，一名开心地被雇用的员工，更愿意按原样签署雇主的合同，很少会对任何条款提出异议。这些常见合同的模板之一是仲裁条款，要求雇员同意借由私人仲裁提出索赔(如性骚扰)，而放弃在法庭上提交诉讼的权利。对于雇主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棒的事情，因为仲裁程序可以避免在法庭公开陈述案情。
仲裁对雇主来说有利的第二个原因，并不那么明显：典型的仲裁公司很高兴有一家大型(或小型)公司的业务。公司/雇主是这些索赔中的重要客户，而提供仲裁服务的公司永远不会再看到原告。这些仲裁公司想必意识到，他们的经济生存取决于企业(而不是原告个人)的重复业务。当然，仲裁公司会说他们聘用的仲裁官是由前法官和其他承诺公正的人组成的，不影响仲裁的公平。雇主也会说在美国人人有签约的自由，如果员工不想同意仲裁，该员工可以另谋高就。”
奥巴马《公平报酬》行政命令虽然只适用于向联邦政府投标超过50万美元的企业，特朗普低调的逆转命令，依然在媒体界和护权组织引起轩然大波。虽然这个命令极可能对福克斯新闻不适用，看来福克斯并未指望大环境氛围的改变来姑息新的性骚扰指控。这也可能意味着，即使在商业利好的前提下，特朗普政权如果想要通过个人行政命令，或是国会的立法程序，来改变目前性骚扰法律的格局，由于美国的分权制度以及法律系统较为完善，以及职场对于滥用职权的敏感，恐怕很难回到20世纪中叶《广告狂人》的时代：女秘书不是成为霸道总裁的夫人，就是成为霸道总裁的情妇。而走在办公室里，没有人会想要再听到：“哦，宝贝，你的腿真长！”或是：“甜心，开会时，你只要坐在那里，不需要出声。”(转载自FT中文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