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茅房、厕所到洗手间

在美国,只要是华人聚居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色各样的饭馆。华兴酒家,珍宝美食城,半岛海鲜,湖南又一村,台湾半亩园,广州大茶楼等。“食不厌精,肉不厌细。”自古以来中国以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誉满全球。和吃相比,中国的厕所文化却落后了很长的世间。

高玉宝同志发现周扒皮的时候,他正把头躲进鸡窝,而屁股却留在了外边,于是说他顾头不顾腚。与此类似,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却是讲究吃不讲究拉,或者说只管前门,不顾后边。

老北京管如厕的地方叫做茅房,大概是从北方农村借用而来。所谓茅房不是正儿八经的房子,它的围墙是一层扎在一起一人多高的玉米秸,或称秫秸秆,基本上没有屋顶,也没有栅栏门。大约两个平方米的地方,有一个砖砌的茅坑。大便之后,用一根直径约15毫米三寸多长的玉米秸的细嫩部分在肛门处蹭上几下就算擦干净了,有时还可以用碎砖块。

一个老头如厕时为了警示里边有人,像波音那样表示Occupied,常把裤腰带挂到茅房的墙上。有个小伙开了个玩笑,把老头的腰带顺手取走了。正好赶上儿媳妇内急,以为里边没人,结果两代人撞了个大红脸。

到了北京,没处淘换玉米秸了,围墙改用砖砌,茅房一般设在院子的尽头,有的还带屋顶。里边有个茅坑,男人小便直接尿到靠墙角的土地上。北京人大便后比农村也要讲究多了,采用豆儿纸。街上常有一阵说不清是老头儿还是老太太的大声喊叫:“豆儿纸卫生纸,谁买我的豆儿纸?”据说,他曾是清宫里的小太监,到了老年没儿没女,弯腰驼背走街串巷,靠卖手纸为生,怪可怜的。豆儿纸是论张卖的,一张豆儿纸大约和半张报纸面积相近。几分钱一张。买好后再剪成手巴掌大小便于携带使用。豆儿纸的颜色发黄,像牛皮纸,但色泽发暗,纸面粗厚。当然条件差点的也可使用旧报纸或从书本上撕下几页纸来。

在农村,粪便可以做肥料。在城里,粪便纯粹是废物。每隔10天半月,就有粪车拉进胡同。几个如同NBA的彪形大汉,肩膀上斜背着一米来深的广口木桶,到每个院子里去掏大粪。他们用一个带长把儿的大铁勺,一下一下地把茅坑里的粪便抠出来掏进粪桶。掏满后再折到粪车里。他们一进胡同,小孩子就嚷:“掏大粪的来了,掏大粪的来了。”用手捂着嘴,遮挡着浓烈臭味,向四处逃散。这个职业在北京算是低下的了,连个对象都不好找。是啊,进门后一身臭气,谁受得了呀。

油勺胡同对面就有个清洁站,是大粪工人集中的地方。听说那儿还出了个劳模叫石传祥。他跟国家领导人刘少奇同志还交了朋友,成了这块穷乡僻壤里的一颗闪烁的明珠。至少在那个年代,下层劳动者的地位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低下,劳动光荣不光停留在口头上,他们的贡献也获得了社会的肯定。文革后,刘少奇同志因为三党黑六论被打进了冷宫,老工人石传祥也成了大粪霸,连批带斗,吃了不少苦头。

除了院里的茅房,在胡同北口儿西边的一块空地上还有一栋公共厕所。厕所成长方形,里半拉是女厕,外边是男厕。中间隔一堵墙,墙的上方留个空,装了一个电灯泡为男部、女部共用。女部的情况不大清楚,男部大约有12个茅坑,面对面两排各有六坑,两边用水泥筑成平台。进门前男部有个L形的围墙,里侧有个长方形的尿池,也是水泥抹的。天长日久池壁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尿碱。到了夏天,小解的人会被阿摩尼亚熏得流下眼泪。

公共厕所成了邻居们的聊天室交际处。大人们一边蹲坑,一边抽烟,一边说话。大便倒成了计算机里的后台作业,相当于LINUX 的,或者VMS的BATCH JOB。聊天才是终端间的直接交流。有时为了礼貌,大便完毕还不能走,直到对方也解决了问题,双方宣布散会。不过我认为至少在厕所里吸烟不是好习惯,大口大口的吸着香烟的时候,也咽进了不少粪便散发的臭气,把烟的香气给中和掉了。我上了清华后,邻居们不知道我学什么专业。受禄街有位二把刀的大夫问我是不是搞宇宙飞船的?在那样的氛围里,我懒得解释,只好说了句瞎话,YES。其实那是人家三机部的事儿,跟二机部没关系。

公共厕所的缺点之一是不保护隐私。当一个人蹲坑的时候,对面的会把他底部的地形地貌扫描得一清二楚。如果带着一台3D打印机,当场就可以复制一套。还好去惯了公共厕所,也没人爱把注意力死盯在那块儿地方,毕竟有刹风景。当然你自己的隐私也尽收于人家的眼底,一览无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这一点上公厕还是公平等价的。有时在特殊情况下,也会引起小孩的好奇。回家时会说,今天看见一个人蹲下去后,蛋儿有半个面口袋那么大,嘀里嘟噜怪吓人的。后来听大人说,那是一种疾病。

公共厕所有时又会保护隐私。我们院里有个叫马根的男孩子欺负了北口外边的一个小孩。小孩哭了,他妈护犊子,拿把笤帚就跑出来了。吓得马根抱头便跑,一头钻进男厕所。他以为那是避风港。没想到小孩妈不论秧子,冲进厕所愣把马根给揪了出来,给如厕的男子汉们上了生动活泼的一课。从此,没人再敢欺负她的孩子了。连男厕所都敢闯的女人肯定不大好惹。

茅坑是为解大手预备的,为了解小手,家家户户还备有一个尿盆儿,讲究一点的家庭还有尿壶,或称夜壶。晚上睡觉前,在居室的开阔地上放好一个尿盆儿,一般是个瓦盆,也有用旧洗脸盆或者痰桶的。家里人起夜时,站在或蹲在尿盆上小解。第二天一早,再端出尿盆倒进泔水桶或胡同口的下水道里,一般这是小媳妇或小徒弟的活儿。掌柜的会吩咐徒弟:“倒尿盆儿去。”尿盆儿文化还引出了个歇后语,“老太太的尿盆,挨泚的货。”“泚”在这里不光模仿了射流冲击盆壁的响声,还有一层挨批评的意思。您别小看这不起眼儿的尿盆,农村送殡的时候,死者的长子满身孝服,摔盆儿、打幡儿乃是铁定的程序,就象文革时的早请示、晚汇报。

所谓夜壶乃是一个黑不溜秋的扁球形的平底儿陶器,上方有个把,旁边开个直径两英寸的入口,供男人小便时使用。说起夜壶,其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唐朝。以沈宋并称的韵律专家宋之问先生,为了讨好则天皇帝的面首,竟然为张昌宗提壶伺候。其实如果把夜壶内侧全部涂黑,它倒有点像用于热力学研究的绝对黑体。可惜咱中国人用了多年的那玩意儿,没少往里撒尿,却没尿出个瑞利-金斯的辐射定律,更尿不出一个普朗克的光量子了来。

大跃进以后,政府决定在街道上翻修公共厕所。在茅坑的下边,修了通道,使粪便集中到一个水泥坑里。然后,按时用水泵抽到由三轮卡车携带的大粪桶中。厕所里安装了自来水龙头,清洁工人经常打扫冲洗,撒上一层白灰。院子里的茅房也都被拆倒填平。从此,掏大粪的工种成了历史文物。修厕所时,光是一堵墙就砌了几个礼拜。干活的一边抽烟,一遍聊天,岁数大些的说他们在磨洋工。

值得庆幸的是2010年回北京时,西园子街旁的这座地标性建筑依然健在,尽管好几个儿时的朋友都走了。这座厕所继续是老少爷们方便与社交的重要场所。下次回去的时候,我还想再去看它一眼。

几个胡同里的百十来户人家,共用一个只有10 几个坑的厕所,有时还得排队。尤其是早晨起床后上班前,大家得在厕所里焦急地等着,有了空位时才可大便。于是人们又有了歇后语,“早晨起来上茅房,伦敦。”把英国首都也给扯进来了。不过,从茅房到厕所,这毕竟也是个进化。由于叫惯了口,尽管来美国几十年了,我还是常把家里的卫生间叫做茅房,至少除了洗澡的功能,在大便的用途上没啥变化。

公共厕所的拥挤不光发生在南城,即使高等学府清华也无法避免。文革刚开始时,革命群众还摸不准运动的大方向,揭发什么问题的都有。我们系里有个8级钳工就控诉过放射性的毒害,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小孩是抱的。清华的一位能说会道的老工人,在大礼堂前揭发了工人生活区厕所紧张的状况。早晨起来,有几十个人急急忙忙地提着裤子准备如厕,有时候得排上半个时辰,憋得直跺脚嗷嗷叫。以亲身感受控诉揭发了蒋南翔校长推行修正主义的滔天罪行。

老实说,咱中国原先的厕所还真是不大讲究。文革后,即使像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庄,院子里的厕所也很简陋,不过倒是有青砖铺地,围墙也高。干部住宅里的厕所比老百姓要好的多。我去过干面胡同的一个部长院儿,厕所修建得和住房一个规格。茅坑是搪瓷的,便后可以拧开自来水冲下。然而在70年代,即使是高干家里,似乎也还没普及抽水马桶。最近又听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有掘地而便的习惯,警卫员还得带把铁锹。难怪咱中国的厕所老是落后,说来也是,根本就没那个必要。这也使我想起了另一个歇后语,“小孩儿拉屎,挪挪窝儿。”

清华学生宿舍的厕所要先进一点,每个茅坑都有隔板圈者,还带个门。头上有个水箱,便后用手拉一根小绳,水从箱里流出,把粪便冲净。有淘气的学生便后除了拉开自己用着的水箱,也顺手把旁边的水箱也拉响了,与是给旁边蹲坑的同学一个不小的惊吓。从70年代末开始,北京的水压开始不足,尤其是夏天。81年我在高能所的六楼上住过。六楼的厕所的茅坑里积累了一堆粪便,足有10多斤重,无法冲刷。只好捂着鼻子出来,到楼下的厕所去大便。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W(大步流)星地迈进了小康,有一部分人还率先成了大康。厕所和洗澡间也走进了千家万户,厕所的名称又被提升一级,改叫卫生间。在春节晚会上,为了炫耀我们的美好日子,宋祖英们歌颂着电话小了,房子大了。黄宏将军的小品里也赞美了拉屎不再蹲坑,改用抽水马桶。于是,中华民族不光在饮食上继续保持在世界的领先行列,在排泄方式和设施上也赶上时代的步伐。

相对来说,美国卫生间的标准还是蛮高的。一般的家庭都有两、三个全卫生间,即包括抽水马桶和洗澡间,淋浴或是盆浴。有的卫生间的淋浴和盆浴还是分开的。讲究一些的卫生间大得可以当作卧室。著名影星查克-撓瑞斯的一所住宅居然设有七个卫生间。由于美国人少地多,在空间上比中国有不少优越性,全面赶超老美怕是还有一段距离。

然而沉睡守旧了千年的中国毕竟赶上来了。从茅房到厕所,又从厕所到卫生间,这毕竟是历史的飞跃,值得骄傲。在住房和厕所不断改进的同时,中国人也开始和世界的财富接轨。君不见那些到加拿大买房置产挥金如土的大款们,君不见那些开着奔驰宝马来美国念书的年轻学子们,君不见那些住着豪宅呼吸着自由空气的领导干部的家属们,他们都是中华民族的自豪。至少这一部分国人先站起来了,而且站到了美国。

屈指一算,来美国33年了。这些年里,干的是美国活儿,吃的是美国饭,穿着美国衣,住着美国房。可是当我终于有了闲空胡思乱想海阔天空的时候,脑子里闪来闪去的还是远在故乡的那些鸡毛琐事。虽然日子过得贫寒苦涩,但也不愧是一种丰富多彩的文化,也不愧是人生的一种情趣。因此他们一直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细胞里,无论如何,我也舍不得按下删除键,把它们当Trash丢掉。当我站在北美大陆,遥望大洋彼岸的时候,我多么想张开翅膀,飞回到我的过去。(作者:王克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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