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伞

按:秋天到了,北方多日不下雨了。雨披雨伞等用不着就要收起来了,但关于雨伞的故事,却想一吐为快。下面是我对一把雨伞的回忆。有空闲的读着玩,都是同龄人,应该有类似的经历,尽管生活环境不同。

人一上了岁数就爱怀旧,喜欢回忆童年,留恋旧的东西,尤其是自己用过的或是玩过的。这不,我就收藏着一把旧雨伞,我更愿意叫它“老伞”,觉得这样更准确。因为“旧”不能说明时间长短,用了十年八年的也可以说是旧的,三年两年的也可以是旧的了。而“老”就不同了。我的概念里,最少也得几十年吧!

听母亲说那把伞是我出生的那年买的,与我同龄,属鸡。那个年代,种地的农户舍得买把雨伞,用现在的话说,也算奢侈了一把。那个时候庄家人很少打伞,下雨天都是头顶草帽,身披蓑衣。这样的雨具家家都会做,既经济又实惠。之所以买这把伞,是有说道的。其实在我之前,母亲还给我生过三个哥哥,均夭折了。庄稼人的思想里,没有儿子是万万不行的,为了延续香火,也为了有人下地干活。算命先生对母亲说:“你命里有儿,只是需要有一件神器罩着。”于是母亲就托那先生买了这把伞。交给母亲之前,那先生还往伞上撒了点“神水”,念了些咒语。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灵验,我确实是我家活下来的第一个男生。不管怎么说,也得谢谢那老先生。

那确是一把老式的伞。伞柄是木制的,一根又圆又光滑的笔直的杆。伞骨是竹子做的, 伞面是厚厚的黄褐色的油布。个个部位都特别厚实、精致,也很笨重。撑开它是需要一定力气的(不像现在的伞,一按按钮自动打开,而且那么的轻飘,风一吹,翻过去,成了喇叭),一只手握紧伞把,另一只手抓住伞骨的下端使劲往上推,“嘭”的一声,到位了,张开了,挺挺的。撑开以后举过头顶往上看,竹子的骨架环绕着排了一圈,圆圆的。那些骨架们排列得那么均匀,那么挺直,像篦子齿,像钢琴的弦。对着阳光,将你的眼绕着这些篦齿转一圈,再透过黄褐色油布努力向天上看,蒙蒙隆隆,似透非透,整个伞呈现一团金黄,像一朵巨大的盛开的向日葵悬在你的头上。合拢以后,两只手才能掐过来,呈一头粗一头细尖的圆锥形状。这时,伞骨都紧紧地挨着、靠着、挤着,非常顺直、平整,用手摸去就感觉是一 个平面。只有眼睛看得出一道一道的笔直的缝隙。 雨天里,你举着它,逆风而上时,油布被打得啪啪作响,振得耳膜发痒。你顺风走的时候斜扛在背后,如同船帆,推着你往前跑,跌跌撞撞的。而它的结实程度,让你有一种确实的安全感,好像任凭多大的风雨都能遮挡。

我十分珍爱那把伞,从小就对它情有独钟。时不时拿来玩耍,不管下雨不下雨,反正是撑开,收起,再撑开,再收起,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就爱听那“嘭嘭”作响的声。兴致高的时候,还尝试着把它撑开,往上一举,将伞把顶在食指尖上或托在下巴上,跑着晃着,还真能坚持一会儿那,也常常因此挨母亲的嗔怪。更有趣的是,我还拿它跳过降落伞。在农村,一到冬天家家户户都挖菜窖。储藏大白菜用的。菜窖的大小,一般都在两米左右宽,三四米长,两米左右深。窖顶用檩条、秫秸、泥土封的。过了冬天,一开春,大白菜吃完了(或卖完了),窖顶就被挑开了,只剩一个深坑,得空闲时再填平。在深坑填平之前,最是小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一群孩子比着赛地往里跳。大个的孩子跳下去很轻松,对于十来岁的我却有一些难度。站在半边看着别人打着闹着,蹦着跳着,乐着笑着,心里实在是痒痒的。可是如果我蹦下去,不是狗吃屎,就是把屁股摔成四半。怎么办呢?人急了确能生智,我突然想到了那把伞。心想,抓着这把伞往下跳肯定摔不着。从电影上看过跳伞的,都很安全。主意一定,就找机会。一天早晨,大人们都下地走了,小伙伴们还没出来,我就悄悄地拿了伞,来到自家的菜窖边。经过几分钟的犹豫,打开伞,鼓足勇气,一闭眼,跳了下去。啪!连屁股带腿带脚一起着地。呲牙裂嘴,半天动弹不得,伞也滚到一边,底朝天了。真是出乎预料,哪里有空中跳伞那种轻飘飘、慢悠悠地感觉,只一眨眼就撞倒地上了!多亏先前有孩子们在窖的壁上挖了几个小洞作为台阶,才让我自己慢慢地爬了上来。不过,这事做得很秘密,父母不知道。伙伴们也不知道。到现在四五十年了,解密也无妨!

这把雨伞用的最多的是我的母亲。在雨天,她用这把伞,去接过在田里干活的爷爷,接过我收工回来的父亲,接过我上学的姐姐,送过我上学去的弟弟。当然,还有我。她曾无数次地在学校门口,举着这把伞在雨中等我放学。让我最难忘的一次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夏天,一个周日的下午,我独自一人去村南的洼里打猪菜,离家挺远的。刚刚打了半筐篮,突然感觉光线暗了,抬头一看,一片乌云从西北方向压过来了,越来越快,越来越低。不好,急忙背了小筐往家跑。风来得也非常猛,刮得你几乎迈不开腿。紧接着便是低沉的隆隆的响声,这响声逐渐在变大。天变得漆黑,又忽然闪亮,伴随着一声巨响,数条巨大的烧得通红的钢鞭在空中乱抽。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和恐惧悠然而生。感觉随时就被这凶恶的天神吞掉,化为乌有。这时看到远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朝我本来。我辨认出来,那是我的母亲。“妈……”,“儿……子……”,我们喊着、叫着,冲到了一起。一把雨伞噌地开了,罩在了我的头上。雨下起来了,很大,很猛。而妈妈的身子一半是在伞的外头……

大学毕业后我在母亲炕橱里偶然发现这把伞竟然还在!只是破旧了,毕竟都二十几年了呀!我跟母亲说我要拿走这把伞,母亲说喜欢就拿去。从此以后这把伞的主人就是我了。几十年来多次搬迁,扔掉的或送人的比它好的东西多的是,唯独这把伞一直保存着,时不时地还找出来欣赏一番。直到2012年4月的那次搬迁,冥冥之中,这把伞就不见了。两个月后,母亲去世。

这把伞原本来是因我而来,却随着母亲走了。它为什么走得这样匆匆哪?是对我的无情?还是对母亲太有义?随它去吧,反正我都这把岁数了,罩不罩着也无所谓了。她跟着母亲走也是极对的。母亲一生操劳,只为别人打伞,何曾见谁去给她打过伞呢?她老人家这样孤单地走了,谁去为她罩着哪?就拜托老伞吧。(作者:夏俊海,本文由李昶博士推荐,其心理辅导热线:416-755-2343,647-290-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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