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已成过去?

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位于伦敦市中心圣詹姆斯广场一角,业内人士更喜欢称为查塔姆之家,粤语翻译成漆咸楼。这幢十八世纪兴建的红砖楼,被列为英国国家一级保护建筑, 先后有三位英国首相在这里居住,包括历史上最年轻的首相查塔姆一世伯爵威廉•皮特。就国际热点汇聚各方声音,兼容并包,令查塔姆之家历久弥新,成为东西方政商人士风云际会之所,曾经到访过的政要和名流的肖像照,挂满了走廊的墙面。我们对新任主席吉姆•奥尼尔的访问,被安排在一楼的会议室。

这位前高盛全球资产管理主席和首席经济学家,十八年前创造了“金砖四国”(BRIC)–巴西(Brazil)、俄罗斯(Russia)、印度(India)和中国(China)首字母–这个最具政治影响力缩写词。“金砖之父”、 “金砖先生”比奥尼尔本名更为人所知。午后,奥尼尔风尘仆仆赶到,他看起来神采奕奕。“今天是中文媒体采访,我是不是应该换上中国的领带,有一条清华大学送我的,相当不错,今天这一条是从印度来的。”“好吧,那咱们就从领带说起”,我半开玩笑地接过话匣子。“你的衣橱里领带的排序是不是每天从金砖国家里挑一个呢?”他笑着说,“金砖就顶在我的额头上”。热爱曼联足球的奥尼尔,丝毫没有学究气,直率、随性、幽默轻松。他注意到屋里还没有打开暖气,我还裹着大衣,“没有暖气反而让你更专注采访呢!” 屋里的气氛顿时暖了起来。尽管思维跳脱敏锐,但并不失缜密和犀利,用他自己的话说, “我不是一个容易满意的人”。

2001年11月20日在《全球需要更好的经济之砖》(The World Needs Better Economic BRICs)的报告中,奥尼尔首次提出“金砖”的概念,他虽然预言新兴市场国家在世界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金砖”这一缩略词不胫而走,但切实引发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动作,则是在五年之后。2006年,”金砖四国“外长在纽约会面。 三年后,第一届金砖峰会正式举行;翌年,南非加入,变成“金砖五国”(BRICS)。国土面积占世界的26%,人口占42%的金砖五国,GDP贡献达到世界四分之一强。经济学家的敏锐与直觉让奥尼尔作出了当今最具影响力的政治预言之一。在过去十八年间,奥尼尔也不断更新他对“金砖”的看法,而我们选择的采访日恰好距离“金砖”概念诞生十八周年,“金砖” 是否褪色? “金砖”体系是否成熟了?

在中美贸易战硝烟弥漫、贸易保护主义、单边主义、民粹主义盛行的当下,不少人希望在巴西刚刚闭幕的金砖峰会,令金砖五国在重新定义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中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开启下一个黄金十年。但奥尼尔却没有轻易进入这样的话语体系中,他坦率指出,因为金砖五国发展不平衡,中国更是遥遥领先,金砖五国绑在一起的政治象征意义更大于实质的经济意义。

“对于俄罗斯、巴西、南非来说,是糟糕的十年。金砖的故事能够延续下去,越来越依赖于中国和印度的表现,尽管经济都有所放缓。但就在今年年底,中国的GDP达到我十八年前作出金砖预言的两倍,中国发展不可思议的成功!但是第十一届金砖峰会之后,人们还在意金砖吗,是否在一起仅仅有象征意义?”

对于中国经济放缓,奥尼尔的观点简单明快–不要大惊小怪。“你从历史的漫长旅程去看,中国经济放缓并不令人惊讶。”他说自己在五年前就预言中国经济会放缓,以后还会继续,原因是人口老龄化。但就算按照当前6%的增速,中国每年都会创造一个澳大利亚。一个国民生产总值在14万亿美元的国家,能够保持这样的增速,不可思议。你设想一下,如果德国要想对世界经济作出同样的贡献,得每年保持20%的增长率。”

“美国的发展并不是那么好。仅有一个季度接近3%。过去十年,美国经济发展速度接近2%。中国,尽管最近有所放缓,令人略有失望,但过去十年发展均速在7%以上。从大的图景来看,中国的发展符合我十八年前的预期。尽管美国有再多的刺激,也就2%”。“市场通常比人们更为聪明,市场相信中国经济增长会达到6%,就算经济放缓了,中国股市的表现也是全球最佳之一。”

奥尼尔指出,中国经济发展真正值得关注的反而不是中美贸易战,而是国内消费疲软的问题。“不仅仅是中美贸易纠纷,而是中国国内消费的放缓,这个才是真正要关注的问题,北京需要采取措施来刺激消费。”“下一个十年,金砖五国当中,中国很容易拔得头筹。保持年增速6%,巴西要想赶上得每年增长25-30%。中国的经济体量是另外四个金砖国家总和的两倍,自然对世界的影响更有份量”。但奥尼尔认为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中,中国还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的定位。由于中国劳动力成本上升,跨国公司把供应链从中国迁到周边国家,可能会让越南这样的新兴市场国家受益。

对于其他金砖国家,奥尼尔认为印度的人口结构比中国好一些,受到人口老龄化的影响更小,在未来十年,印度的经济增速应该会超过中国,“如果印度不能达到6%或者7% 以上,我才觉得惊讶”。关于巴西,奥尼尔反而比一些人更加乐观,“虽然有人把巴西的总统博索纳罗当作热带丛林里的特朗普来嘲笑,但是他们的经济部长正在推行金融改革,如果改革到位,未来几年,巴西可能会带来惊喜”。

关于十二月举行的英国大选,我也好奇奥尼尔的看法。脱欧之前,大卫•卡梅伦首相曾请他出任财政部商业大臣,他雄心勃勃地要改变英国区域经济的不平衡,领导北方动力计划,振兴曼彻斯特等老工业区 。 不料一番雄心遭遇脱欧变局。在特蕾莎•梅治下,北方动力计划被搁浅,奥尼尔成为梅政府首个辞职的部长,回归学术界,直至2018年当选为查塔姆之家主席。这番经历,让奥尼尔早已不是一个历史的观察者,而是卷入政治漩涡又全身而退的亲历者。

由于英国脱欧的不确定性导致市场上弥漫的悲观情绪,奥尼尔不以为然。他认为人们往往夸大了不确定性的危害。“即便英国脱欧带来不确定性,英国经济增长也超过了德国。”在经济体量和增速上,中英两国差距悬殊,长期来看,英国不会像中国那样高速发展,无法和中国竞争和比较。鲍里斯•约翰逊带领的坚持脱欧的保守党,和奥尼尔在入阁卡梅伦政府时的保守党早已相去甚远。在诸多政党政策中,奥尼尔表示自己并没有倾向性,预计未来不排除重现悬浮议会的可能。

但从经济学家的角度,他认为工党党魁科尔宾的经济政策并不具有现实意义,包括提出国有化英国电信(BT)这样的企业,已经引起市场的动荡不安,他认为科尔宾不会在党魁的位置上太久。主张留欧更有利于英国的奥尼尔,认为脱欧继续延期未必是坏事。“你不喜欢英国任何一党的经济政策,但是对于冬季大选的选民来说,他们不得不从几个政党当中选出一个,那么现实地说,哪一个带来的危害更小呢? ”我问道。“保守党吧。”沉吟片刻后他低声回答 。(转载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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