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三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加拿大到香港,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香港见着父亲,看见满屋狼籍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到香港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去广州,下午乘火车北上。父亲因为事忙,要迟一些才北上广州,我自己一个人先到广州打点, 父亲本已说定不送我,叫一个熟识的朋友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那朋友,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他不妥贴;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三十多岁,广州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到了香港火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

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吗?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在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

我看见他戴着黑色小帽,穿着深青布棉袄,黑色长裤,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拍拍衣上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我到了广州后,打点了一切,父亲随后约两星期后到广州和我会合。祖母的丧礼简单而隆重,是采用佛教仪式;尸体经火化后,便放在广州菩提禅园的一个骨灰龛中安放,祖母一生笃信佛教净土宗,每天念佛号不断,相信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三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这个儿子。

我回到多伦多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袄,黑色长裤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文/廖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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