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洛顿的艺术叙事背后……

伦敦皇家艺术学院正在进行一场大型展览,展览的主题是瑞士艺术家瓦洛顿(Félix Vallotton)的绘画和木刻作品。理解这位艺术家的关键之匙,可以在他1907年所写小说《残忍的生活》(The Murderous Life)中的一个场景中找到。在这本小说化的自传中,叙述者雅克·弗迪尔(Jacques Verdier)回忆起童年时的一件事,当时他和朋友文森特(Vincent)正在河边的一堵墙上行走,文森特大步走在前面,努力在石墙上保持平衡,但这时夕阳突然把弗迪尔的影子投射到了前方,吓到了文森特,他滑倒掉进水里,头部严重受伤。

弗迪尔有责任吗?文森特认为是有的,不久之后其他人也都这么认为。毕竟,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弗迪尔的影子冲向前去,把他的朋友绊倒了,给他造成了伤害。但是我们真的要为这样轻微的疏忽负责吗?是否我们生活的样貌既取决于有意识的行为,也取决于暗藏的意识?随着小说的展开,弗迪尔不幸的阴影笼罩在一个接一个的可疑事件上–从一个雕刻师的死亡(弗迪尔出现时,他被吓到,不小心用雕刻刀刺到了自己)到一个艺术家的模特的死亡,当他伸手去够弗迪尔的手时,不小心滑倒,掉进了足以致命的灼热的炉子里。

瓦洛顿创造的世界,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形象上,总是在被阴影所定义。例如,在本次展览中瓦洛顿的一件水粉作品《拜访》(The Visit,1899年)中所呈现的,乍一看,这个场景似乎无伤大雅,甚至有些温柔:一对打扮得十分时髦的男女,紧紧地抱在一起,仿佛在重温曾经在舞会上所享受过的浪漫拥抱。但是,再靠近一点看,这个女人脖子僵硬,肩膀紧绷并在往后转。她很紧张,很害怕。进一步观察,她的左手并没有很情愿地与男人的右手紧握在一起,而是被他所握住。这不是跳舞,而是进攻的前奏。他准备迎接一场他知道不可避免的斗争,因为这是他精心策划的。这两个人即将跌入暴力的深渊,最有力的预示就是他们纠缠不清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

他们模糊的影子在不断向右扩散,吞噬了一个书架。你可以想象,那里充满了他收集勒死的和投毒的哥特式故事。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有一个移位的垫子,这个垫子即将被天鹅绒沙发的毛绒肚子所吞噬。垫子本身似乎更像是由阴影而不是线编织而成的,这进一步暗示着事情即将陷入僵局。在画面左边,一间卧室打着哈欠,就像一个笼子。“我认为谜就是它的意义,”安·杜马斯(Ann Dumas),本次《瓦洛顿:焦虑的画家》展览的策展人说。当我问她瓦洛顿的艺术叙事背后隐藏着什么时,她告诉我:“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有点幽闭恐惧症的中产阶级家庭里的互动,”她解释说:“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种关系是什么、交易是什么。你总觉得这是某种不正当的关系。”

瓦洛顿1865年出生于瑞士洛桑,16岁时为了追求成为艺术家的梦想搬到了巴黎。他之后都在法国生活,并于1900年成为法国公民。19世纪90年代初,瓦洛顿以木刻版画大师的身份为人所知,这种传统的艺术形式从文艺复兴以来影响力就一直在下降。瓦洛顿的作品以黑白分明的态度刻画了中产阶级的色欲、贪婪和伪善。《亲密关系V:金钱》创作于1898年,也就是瓦洛顿在创作《拜访》的前一年,在这幅作品中,我们看到艺术家在试验阴影作为人类生存、心理和身体一个显而易见的方面,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占据一副画作。在这幅画中,一个男人拼命地试图向一个女人解释自己,她长期受苦的灵魂已经离开了房间,即将被一个自我的阴影所完全遮盖,像一个黑暗又令人窒息的海啸般将两人卷入其中。

有一段时间,瓦洛顿和一群神秘的象征主义艺术家联系到一起,这些艺术家被称为纳比派 (Les Nabis,阿拉伯语中先知的意思),其中包括皮尔·波纳尔(Pierre Bonnard)和爱德华·维亚尔(Édouard Vuillard),但这一画派在1900年解散。尽管瓦洛顿仍然保留着在纳比派时期打磨出来的笔触,但他从来不是一个纳比派的衷心追随者(有些人称他为“外国纳比”),而是继续培养自己独有的叙事特性–一种具象的现实主义与无定形的阴影的神秘性之间的平衡。

“瓦洛顿从来没有得到应有的曝光,” 这次展览的策展人安·杜马斯(Ann Dumas)说(英国上一次展出他的作品是在40多年前,而且几乎完全是集中在他的版画上)。为什么瓦洛顿与纳比派其他前成员风格如此不同,为什么他在祖国瑞士之外难以获得关注?“我认为他是一个比他们更坚强的艺术家,” 杜马斯说:“他有一个奇怪和黑暗的性格。这也可能与他是瑞士人这一点有关。因此,他的许多作品最终流落到了瑞士,部分原因是他的兄弟保罗·瓦洛顿(Paul Vallotton)是一名艺术品经销商,并在洛桑定居。他把哥哥的大量作品卖给了瑞士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因此瓦洛顿并不属于像波纳尔和维亚尔这样的主流的法国艺术。”在瓦洛顿去世后的一个世纪里,可以说他也一直在这两位法国画家的阴影下。

这次展览跨越了瓦洛顿的整个艺术生涯,从一位在19世纪末的巴黎努力寻找自己的视觉表达的年轻艺术家,到1898年与一位富有的寡妇结婚,经济状况稳定后决心在艺术发展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的大师。“游客们可能会感到惊讶,” 杜马斯告诉我,“他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了这么多。”她指出,“要特别关注他是如何迷恋上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并发展出这种冷峻的现实主义的。”

在我看来,即使是在这些锋芒毕露的作品中–那些出现在他早期木刻作品中的阴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潜意识的黑暗,让表面的现实主义失去了位置,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例如,在1915年的《红辣椒》中,当文化意识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恐怖占据之时,一个鲜艳的蜡黄色、红色和绿色的辣椒被放在一个崭新的白色盘子里呈现给我们,几乎没有被微弱的阴影所遮盖。在这里,物理的阴影已经被心理的黑暗所取代,这种阴影将自己雕刻成摆在我们面前的刀子的黑色手柄。它的刀刃闪烁着致命的血红色的光,不能简单被认为是红辣椒的倒影。画面外有不祥的东西在闪动,艺术家挥之不去的阴影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卢瓦尔河上的沙滩》(1923)是瓦洛顿在去世前两年创作的最后一幅作品之一–杜马斯形容这幅画有“一种轻微的威胁感”–物体与阴影之间的神秘张力仍然得到了充分展示。一位渔夫来到了一片静水湾,那水面平静如镜,映照着夏日宁静的天空。乍一看,柔和的干涸起伏的河岸和茂盛的树叶似乎正是平静祥和的画面。但是,和往常一样,阴影告诉了我们一个不同的故事。它们从枝叶茂密的树枝上飘落下来,形成了一个个棱角分明的阴影,这些阴影奇怪地四四方方,像棺材一样。突然间,渔夫乘坐的那艘小船似乎更像是一只棺材,而不是一条小船。这些模糊的信息又很清楚:你没有办法从阴影带你过去的地方再回来。(转载自BBC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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