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影评看《流浪地球》

当太阳面临死亡,地球即将被膨胀的太阳大气所淹没,“流浪地球”计划成为了唯一的解决方案:修建上万座行星发动机将地球推出太阳系运行轨道,前往距离地球最近、4.2光年的比邻星,展开2500年的旅程。在冰封的地球,人类躲避在地下城市,一个中国的课堂里,老师问同学什么叫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逃课的韩朵朵和主人翁叛逆少年刘启,本来只想离开地下城市到地表上去探险,却一步一步地卷入了拯救人类的最后任务之中。

这就是根据刘慈欣的同名科幻小说《流浪地球》改编的电影开场。对中国人来说,《流浪地球》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元年,呼应了今年一月初嫦娥四号成功着陆月球背面,无疑地令人联想起国际间正在进行的太空科技竞赛。但是对于西方人来说,这部影片没有变成太空版的《战狼2》,也没有成为像美式中国菜的《长城》,从某种角度来讲,它甚至可以是中国官方“人类命运共同体”倡议的具象化,我们要问:为什么看这部片子的外国人不感觉到威胁呢?

目前为止,《流浪地球》受到不少美国观众的吹捧,IMDb目前的评分是7.9。比较之下,美国科幻经典电影的得分是《星球大战:帝国反击战》8.8,《星际旅行2:可汗怒吼 》7.7,《2001:太空漫游》8.3;中国目前有史以来票房前二名在IMDb的得分是《战狼2》6.5,《红海行动》6.8。

首先,这不是一部典型的超级英雄片。在《流浪地球》里,没有所谓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区别,故事的情节随着专业的救援团队,与不断插队的莽撞少年之间的互动而推展。虽然理论上地球联合政府共同管理“拯救地球”的计划,这个计划的执行显然是透过中国人的视角和作为来实现。中国的角色穿着缀着五星红旗的太空制服,在被冰层吞噬有如鬼城的北京和上海执行任务,即便在全球团结的背景设定下,每次广播都喊话中国某某救援队,中国某某宇航员,就连中澳混血儿也得有个“中国心”的昵称。但是整体而言,电影里的民族主义相对缓和。

《福布斯》的影评是,虽然影片的重点很明显是中国英雄和中国政府,并且暗示美国在这个全球性的行动中没有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但这部影片远没有《战狼2》那样的教条主义,也没有像《长城》那样的民族主义。这仅仅是中国第一个真正成功的、高预算的科幻太空幻想。“重点是,如果中国能自己制作这样的作品,他们就不需要向好莱坞进口那么多电影。”

故事发生的节点,正是中国的春节,也因此这部片子的主题就是回家团圆。刘培强(吴京饰)是领航员太空站的一员,在服役的十七年间从没回过家。岳父韩子昂带着外孙刘启在地下城居住。刘启小时候刘培强曾对他说:爸爸会变成一颗星星,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当刘启可以用肉眼看到木星的时候,就表示父亲可以回家了。正当刘培强年满退役,准备交接完后踏上回家的返程,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地球也面临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因为行星发动机的陆续失灵,救援队必须运送“火种”到杭州和赤道等地。刘启逃离地下城后因为违规驾驶公共财产运输车而入狱,外祖父韩子昂出来打捞他和妹妹韩朵朵,韩朵朵是韩老先生14年前在地球毁灭的时候,从海上救来的养女,取了个跟刘启早逝的母亲同样的名字。刘培强和儿子刘启之间有个心结,因为当初只有两个躲入地下城的名额,而刘启的母亲身患重病,为了让韩子昂能够到地下城去照顾刘启,刘培强做了困难的决定放弃妻子的疗程。

中国人并不垄断回家的主题,好莱坞的超级英雄以及战争片,也经常以回家为主题,《战狼2》也是建立在回家的主旋律上,但是在《流浪地球》的世界里,地球作为一个家园,需要保护,即使在最绝望、最不堪一击的时刻,即使地球已经不适合人居、失去了任何吸引力,仍然值得人去维护。即使当韩子昂被永远冰冻在上海老家,韩朵朵哭着喊:“爷爷不在了,家在哪儿?”电影里祖孙三代参与拯救地球的活动,象征着用2500年一百代人的生命去完成这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就因为不愿意放弃对地球的执着。中国人以家庭作为社会旋转的主轴,进而延伸到家园和家国。电影里的末世景观颇有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壮阔。1980年出生的导演郭帆在接受新生代科幻作家陈楸帆访问时表示,拍片的过程中曾经受到西方人的质疑:为什么不逃离地球,却选择徒劳地救地球,让地球借着发动机逃离太阳?

起初,郭帆认为这是一个笑话,认为角色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可能与他们在中国飞速增长的房地产投入的成本有关!但他愈加思索就愈意识到刘慈欣的故事包含了与西方科幻小说很多不同的地球和家园观。郭帆认为“几千年来,中国人民面对着地球,身后是天空。他们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一寸也放不下。他们为这片土地而战。”这给导演的启示是,他的科幻片虽然吸收了好莱坞的技巧和视觉语言,但是最终要表达的是中国情怀。

除了安土重迁的中国习性外,这部电影把归乡和家园的观念结合起来,甚至把“家园”延伸到“家国”。郭帆把这种情感逻辑视为中国科幻小说的特点,在片中,他把中国对家乡和祖国的感情视为核心。他自问:“什么是中国科幻小说?真正表达我们文化和精神核心的载体可以称为中国科幻。否则,我们只是在模仿别人,讲同样的美国故事。”然而我觉得这部片子有别于《长城》以及其他好莱坞仿中国风的巨制,主要在于它没有过度堆砌与内容没有必要关系的形式主义“中国元素”,长城和上海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只是惊鸿一瞥,重要的是,导演想表达的是属于中国的精神内涵,但是这个内涵其实跟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并不完全重叠:主要体现在祖孙三代的关系上。

韩老先生在回上海的途中,对孙子回忆道,地球毁灭之前,没有人关心太阳,大家关心的就是钱,现在回想起来,他最想念的是老伴做的葱花面,虽然咸得不得了。不久,被孙子昵称为“老东西”的高级驾驶员韩子昂牺牲了,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故乡上海。当刘启与同伴们想要借助木星的氢气爆炸的冲击波来推动地球,最后引爆木星时,赤道上的7合1喷射火焰不够长,还差了5000公里,才能接触木星的氢氧混合气体并将其点燃。这个时候地球已经没有任何燃料,刘培强决定牺牲自己驶向木星,把太空站的30吨燃料,作为带动完成使命的最后一个环节。整部电影中,刘培强和刘启没有办法沟通,最后他以悲剧性的形式完成了对儿子的许诺,也就是当儿子能够看到木星的时候,就能够看见他了。

牺牲了两代来造就新的一代,这是非常经典的中国式思维。有观众问:“整部作品,就是这几个青年小孩在折腾。强大的人类政府形同虚设,军队毫无用处,可能吗?”的确,小屁孩儿拯救全人类,这是一种寓言体的呈现方式。然而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斗,刘培强选择燃烧自己,把自己变成为燃料,在一个尊崇传统和历史的文化语境里,真正拯救人类的,却是年轻的一代,他们运送着最后的“火种”,表面上看来似乎不太写实,但是他们受惠于来自于上一代的能量,来自于上一辈世代的薪火相传。

“流浪地球”计划的2500年宇宙之旅,需要一百代人来完成。刘培强在太空站的好友是一个俄罗斯宇航员,他俩约好了以后要带孩子一起去贝加尔湖钓鲑鱼,即使到了最后关头,刘传达的是一种永无止境的希望,因为冰一定会化成水,“为了我们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作为众多航天员中的一员,刘培强擅自决定无视联合政府旨在保存有生力量的“火种计划”,瘫痪了全知机器人MOSS,引爆“探路者”太空船,最后获得联合政府的支持,因为“无论最终结果将人类历史导向何处,我们选择希望。”

在一个万事万物都失去本位的世界里,刘启的外号是“户口”,对于了解户口在中国社会中象征意义的人,这不仅是一个他的名字“启”的拆字,也是象征了一种找寻定位与回归家园。

科技媒体《前沿》The Verge的影评对《流浪地球》的评价是:丰富、华丽、略带“傻气”。整体而言,细节丰富但缺乏实质内容,但是“宏伟壮观”仍然使电影出彩。在这个影评人看来,《流浪地球》似乎生动地说明了中美价值观的异同:郭帆的电影虽然充满了美国观众熟悉的画面和时刻,但是它也关注家庭关系的重要性和牺牲的高贵,将重点放在全球集体行动、国际合作的必要性,以及大我超过小我的意愿。尽管《流浪地球》看起来像是结合美国科幻大片元素的大杂烩,但它仍有足够的特色预示未来全球大片的发展趋势。“一旦每个国家都有制作全球性科幻大片的能力,最强烈的吸引力可能来自于最有特色、最具个性、最能说明其文化根源的视角。”

这个评论和前述的《福布斯》影评,似乎说明了美国人不是都是带着有色的眼镜看中国的文化输出,事实上,中国观众中有不少用比美国人更苛刻的眼光来批评片中一些不合逻辑、或是不符合的科学知识的脑洞细节。我认为其实科幻片最主要的还是由科技启发的想象力,所体现的是亚里士多德《诗学》里所说的戏剧或是诗歌有“破格”的特殊许可。正如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伊哈布•哈桑曾说:“科幻小说可能在哲学上是天真的,在道德上是简单的,在美学上是有些主观的,或粗糙的,但是就它最好的方面而言,它似乎触及了人类集体梦想的神经中枢,解放出我们人类这具机器中深藏的某些幻想。”

而在这部科幻片里,真正令人艳羡的并不是五花八门的黑白科技,也没有与恶势力对抗的纠葛,没有花俏的荧幕键盘,没有不可思议的技术,只有宇宙的力量。最后仅靠主角小队也无法单独完成逆转的使命,还是依靠韩朵朵的呼唤召集来的各国救援队,共同协作,用人力推动了“撞针”。也就是说,拯救地球的并不是武器化的科技争霸,而是众志成城。在最悬疑的科幻世界里,最动人的、最核心的价值观还是以人为本位。

《流浪地球》说明了一个具有现代感和未来感的中国,不但不令人害怕,反而会引发无数期许。过去一年来由于中美贸易战的威胁,“文明兴衰比较论”成为中国从学界到坊间风行一时的语境,其中最有意义的问题是:中国在过去500年间对于世界文明的贡献是什么?当中国积极追求科技赶超,面对太空和未来给予人类莫大的想象空间,如何不仅在技术发明上,还有在创作艺术作品和传述精神价值上作出具体的贡献?如何在实现“中国梦”的同时,还能够让外国人感到“人类命运共同体”而不是威胁?我想,这需要一代又一代,不断实验,不断从错误中学习,《流浪地球》可以让我们感到一次有力的冲击。(转载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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