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凯恩: 美国最后的诚实政治家?

9月1日正值美国劳动节长周末,这是惯例中夏天结束之前美国最重要的一个适合远游的假日,然而美国政要和民众,包括习惯在国会大厅喧嚷的共和党和民主党员,却齐聚在华府国家大教堂追思一周前因脑癌病逝的共和党人约翰•麦凯恩参议员。明显缺席的是特朗普,因为麦凯恩生前明确遗言不让特朗普出席,这让他的丧礼带着对于美国两党政治寄望的象征意义。许多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思维来看世界的人,可能很难领略为什么美国人(几乎)举国哀悼一个曾经两度参选总统未竟的“败将”?为什么麦凯恩的灵柩成为美国有史以来第30个停放在国会大厦圆形大厅供人瞻仰的对象?为什么媒体接近全天候报道四天一连串州级和国家级的追思仪式?对他们而言,哀悼麦凯恩的逝世,象征着对于一个“政治风范”时代结束的致哀。

麦凯恩在生前对自己的丧礼进行了接近一年“战略”式的规划,亲自邀请曾经与他在选战中对决并打败他的前总统小布什(共和党)和奥巴马(民主党)在国家大教堂追思会上致悼辞,并邀请政见迥异的政界和意见领袖,如名演员沃伦•比蒂(民主党)、纽约前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独立派但以共和党身份参选)、前副总统乔•拜登(民主党)、俄罗斯流放异议分子弗拉基米尔•卡拉•姆扎等人,在国家大教堂的仪式中担任护柩者。美国国会大厦圆形大厅的致敬仪式打破传统,不仅仅由麦凯恩自己所属的共和党领袖献花,而由共和党和民主党参议院领袖共同主持。

麦凯恩的传奇一生以忠诚和爱国而驰名,他在国会投票经常超越共和党的意识形态。他的告别式清晰地传递了他所要传达的讯息:对于价值信念的忠诚,远比对于政党阵营和政治势力的忠诚更为重要。六次连任亚利桑那州参议员的麦凯恩,出身军人世家。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四颗星的海军上将。麦凯恩从海军学院毕业以后开始了飞行员的生涯。传说中他并不是一个优秀的驾驶员,曾经摔坏了三架飞机,但是他很能以“挑战极限”来思考。

1967年8月,麦凯恩在越战期间执行任务时在河内飞机被击落,跳伞迫降在一个湖里,双臂和一只腿受伤。当他被从水里打捞出来时,他的肩膀骨折,被刺刀刺了好几次,然后被丢进越南当时臭名昭彰、绰号“河内希尔顿”的监狱。北越政权查出他父亲是主管太平洋的美国海军上将,提议优先释放麦凯恩,但是他拒绝了,因为对他而言战士遵行的行为准则是先被抓的人应该先被释放。麦凯恩因此在监狱里面呆了五年半,经常受到酷刑折磨,瘦了100磅,大多数时间单独囚禁。在监狱中的受伤,使他在获释后一辈子都无法自己梳理头发、在键盘上打字或者系鞋带。但是他回到美国后多年来造访越南超过20次,还促成了美越1995年的双边关系正常化。

如果说肯尼迪遇刺剥夺了美国人的天真,越战则造成了美国心灵永远的创伤。而作为越战的战俘和幸存者,麦凯恩如此描述这场改变他一生的囚禁:“当我是别人国家的囚犯时,我爱上了我的国家。”麦凯恩为自己所构想的丧礼,是一个聚集从前总统到职业运动员,从军职人员到普通民众,超越政党、职业、种族和阶级的“治愈系”洗礼。在美国传统里,伟大公众人物的逝世是摒除彼此争议、为美国心灵“疗伤”的机会。麦凯恩认为特朗普政权下美国社会和政坛日益激烈分裂,他希望借着自己的葬礼为裂痕疗伤,表达什么时候该讲原则,什么时候该妥协。妥协可以跨越两党对峙,但不是妥协原则。

特朗普和麦凯恩是“死对头”,这影响了特朗普对他过世的反应。麦凯恩于上星期六去世后,特朗普向麦凯恩的家人发了一封简短的致哀推特,却对麦凯恩的成就一字不提。据《华盛顿邮报》报道,特朗普撤掉了白宫幕僚准备的关于麦凯恩的官方悼词。对于特朗普来说,意见相左就是冒犯他的人,即使对国家有贡献,也应该成为天下公敌。对于麦凯恩来说,他怨怼的是特朗普分裂美国的煽动式政治运作。麦凯恩向来标榜超越两党的分歧意见而努力达成共识;而特朗普正好相反,代表对传统、规范和原则的蔑视。

美国国会的惯例要求在参议员去世和第二天之后华府政府机构以降半旗致敬,但总统有权延长降半旗的时效。美国退伍军人协会指挥官丹尼斯•罗汉发表声明:“我代表美国200万名退伍军人,要求你(特朗普)妥善发表总统声明,悼念参议员约翰•麦凯恩的离去,认可他为我国做出的贡献,并且在他整个葬礼期间降半旗。”面对悼念麦凯恩没有诚意的多方指责,特朗普终于在压力下,在白宫官方声明中表示:“尽管我们在政策和政治上存在诸多分歧,但我依然敬重参议员约翰•麦凯恩为我们国家所做的贡献。我已经下令白宫降半旗,一直降到他葬礼当天,以示哀悼。”

但是大多数美国人无法忽视特朗普将原始党派斗争注入庄严场合的习惯。这几天来,美国媒体充斥着麦凯恩与特朗普人格的对比。一名曾经报道麦凯恩2000年名为“直言快车”竞选车队的《洛杉矶时报》记者如此回忆:“即便如此(被损),麦凯恩从来没有把记者视为‘人民公敌’。事实上,除了特朗普总统之外,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政治家以此称呼我们。麦凯恩在‘直言快车’上告诉我们新闻媒体对他的待遇:‘我告诉你,每当我搞砸了,我当之无愧,我活该(被损)。当我没搞砸,我就没事。’ 与大多数政治家,特别是特朗普,的不同之处是,麦凯恩在他搞砸时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特朗普是一个底层支持者,体现人类最低的仇恨、偏执和复仇本能。”

“他不是战争英雄。” 2015年特朗普在宣布竞选后的一个月,公开表示对麦凯恩的不屑:“他是战争英雄是因为他被抓获了。我喜欢那些没被捕获的人。”反对特朗普的媒体挖出了特朗普曾经五次以长骨刺和念大学为由,成功逃避了越战时的征兵。麦凯恩在去年7月开刀得到脑癌诊断后赶回国会,在参议院投下关键一票,一举毁了共和党废除奥巴马平价医疗法案的打算。特朗普对此始终耿耿于怀。麦凯恩敢做共和党的“叛徒”,特别是形单影只地排除众议,为他赢来了“独行侠”的称号。他经常与他的政党发生分歧,拒绝根据最新的民意调查来调整自己的政治立场,也拒绝对他的政治对手进行人身攻击,即使全国各地的两党斗争达到了新的高度。

麦凯恩曾经解释,他反对废除平价医疗法案,并不是针对特朗普本人,但他和特朗普之间由于“不同的教养方式和不同的人生经历”存在显著差异:“(特朗普)以赚钱为事业,他在电视以及美国小姐和其他事业中都取得了成功,而我出身在一个军人家庭,从小在这样的信念中长大:责任、荣誉和国家是指引我们每天展现行为的北斗星。”反讽的是,尽管如此,麦凯恩曾经支持特朗普的总统竞选活动,直到《直击好莱坞》录像带揭露了特朗普对着镜头吹嘘他如何凭着权势“咸猪手”女性。麦凯恩当时表示:“我曾经想支持我们党提名的候选人。他不是我的选择,但作为过去的被提名人,我认为重要的是,我尊重唐纳德•特朗普根据我们党所设定的规则赢得大多数代表的事实。但本周唐纳德•特朗普的行为,一直到披露了他对女性的贬低言论以及他对性侵犯的吹嘘,使得我无法继续为他的候选资格提供即使为假定性的支持。”

尽管麦凯恩今年离开华盛顿接受治疗,但他也继续对特朗普施压。例如,当特朗普建议俄罗斯重新加入G7时,麦凯恩声明表示反对。麦凯恩认为,特朗普的行动可能会伤害美国的盟友,并削弱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总统莫名其妙地向我们的对手展示了应该为我们最亲密的盟友保留的尊重……那些与我们分享我们的价值,并与我们一起牺牲了几十年的盟友国家正受到蔑视。这与所谓的‘有原则的现实主义’互相对立,也必然会削弱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

麦凯恩去世后的几天,一则他在2008年竞选活动的短视频再度成为转发和热议的对象。有评论者认为,这则视频所捕捉的时刻,正是美国选举政治进入尖锐分裂的关键阶段,也就是说,公允的政见不一定会得到选票,而分裂式的煽动性谎言却能够造势。视频显示麦凯恩在一场与选民面对面交流的集会中,当时关于对手奥巴马的“种族阴谋论”之说甚嚣尘上,一位支持麦凯恩的女士站起来说她不信任奥巴马,因为他是阿拉伯人。麦凯恩夺过她手中的麦克风,说:“这位女士,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正派的顾家男人和公民,我和他正好在基本问题上存在意见分歧,但这就是这场竞选的主旨。他不是(阿拉伯人)。”

奥巴马在追思礼拜的悼词中讲到这段往事,他认为麦凯恩当时所为之辩护的不只是奥巴马的品格,而是美国的品格。美国前副总统拜登在亚利桑那州的追思仪式中描述麦凯恩,一个当代美国人读不懂的人:“他来自另一个时代,为一个不同的信条而存在,一个古老的、过时的信条:荣誉、勇气、正直、责任……”麦凯恩的参议院同事本•萨斯则说:“我们的国家因为缺乏讲真话的人而受苦。我们将会非常想念这个人。”

众议院议长保罗•瑞恩(共和党)在国会大厦圆形大厅举行的仪式中谈到麦凯恩对下一代的启示:“我想有一天,我会与很多人一样,带自己的孩子,也许是孙子,到(麦凯恩安息的)安纳波利斯那神圣的草坪上……我想我会对他们说些什么:‘这是我们国家曾经产生最勇敢的灵魂之一。不管你选择做什么,我希望你以他的方式去做:充满活力和紧迫感; 永不屈服,永不却步; 永远不要让原则屈服于权宜之计; 抵制短暂的虚假诱惑,在风雨交加的时候压紧舱口; 而且永远永远有一个好故事要讲。’”

麦凯恩一生讲了一个又一个好故事,包括他遗留给美国人最后的一封信:“当我们把我们的爱国主义,与在全球各个角落播下怨恨、仇恨和暴力的部落对抗混为一谈时,我们削弱了我们的伟大。当我们躲在围墙后面,而不是拆掉它们时,当我们怀疑理想的力量,而不是相信它们一直以来是巨大变革的力量时,我们就削弱了理想的力量。”麦凯恩写道:“与美国的使命–自由、公平正义、尊重所有人的尊严–联系在一起,使我们的幸福更加崇高,而不是生命的短暂愉悦。我们的定位和价值,因为服务于比我们(个人)更强大的美好使命而不减反增。”特朗普是麦凯恩丧礼“房间里的大象”:缺席,但到处都是对他的指涉。麦凯恩之女梅根致悼词说,麦凯恩是“廉价修辞”的反义词,“约翰•麦凯恩的美国不需要再次伟大,因为美国总是伟大。”

目前,美国今年中期选举初选的结果,证实了共和党的“特朗普化”现象,凡是特朗普公开支持的候选人,便有一炮冲天、逆风翻盘的可能。也因此,共和党的主导意识形态越来越偏向极右,而民主党则变为极左。在这样的情况下,温和派没有吸引选票的魅力,这也反映了由社交媒体主导的现代竞选的症状,煽动选情、哗众取宠的论调和极端立场,往往比理性立场更有选民买单。麦凯恩的丧礼本身,虽然充满亮点和个人性的启发,但大概不可能逆转特朗普的个人政治取向,以及共和党人 “搭特朗普便车”的选举战术。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可否认的是,特朗普给了许多美国族群团结反抗的理由,带动了如#MeToo、《黑豹》等现象级运动,也造就了新的语境、论述和愿景。

能够让阻止他完成“总统梦”的两个政治对手在他的丧礼上出场,称赞他是个诚实正直的人,说明麦凯恩 “美国原创”的称号当之无愧。麦凯恩的丧礼所体现的是美国传统中推崇的运动员精神,在追思仪式的悼词中,小布什认为在他们的交往和对立中,麦凯恩使他变得更好,而奥巴马谈到,两人在公私场合的交流从来没有掩饰彼此的意见分歧,但最终他们仍然“属于同一个球队”。麦凯恩在他的遗言中写道:“我们是3.25亿个自以为是、吵吵嚷嚷的个体。我们在喧闹的公开辩论中争论和竞争,有时甚至互相诋毁。但我们彼此之间的共同之处总是远胜于我们之间的意见相左。只要我们记住这一点,而且对彼此的预设是我们所有人都爱我们的国家,我们将度过这些充满挑战的时代,我们将比以前更加强大。我们总是这样。”

而在世界舞台上,麦凯恩代表的是经典的“美国精神”。他对于目前的国际政局和经济冲突,以及对于世道与价值观急剧转变社会的看法,都可以带来深刻启发。当承认错误和承认失败似乎变得如此不合时宜时,麦凯恩拥抱他的失误和落选,永不退缩:“我经常觉察到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在我为生命的尽头做准备时,我现在也是这样。我爱我的人生,所有这一切。我非常感激我所有的经历、冒险和友谊,足够充满十个令人满足的人生。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有遗憾。但是,无论在好的时候,还是坏的时候,我都不会用我生命中任何一天,去和任何其他人换他最美好的一天。”(转载自BBC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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