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菲勒二世的收藏史

今年五月中旬,现代拍卖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个人艺术收藏“佩吉与大卫•洛克菲勒夫妇珍藏”系列拍卖在纽约佳士得落下帷幕,实现总成交金额逾八亿三千万美元,远高出此前五亿美元的估值。大卫•洛克菲勒是十九世纪美国镀金时代的首位亿万富翁、标准石油公司创始人约翰•洛克菲勒最年轻的孙辈。当他于2017年3月病逝后(享年101岁),美国《名利场》杂志称:“全球最后一位与镀金时代的联系就此消逝了。”

这场被各大媒体冠为“世纪拍卖”的盛宴,将洛克菲勒家族逾百年的艺术收藏史做出完美的终结。作为美国历史上最富有的家族之一,洛克菲勒家族的艺术收藏传承源自大卫•洛克菲勒的父亲,洛克菲勒二世。他是石油大亨约翰•洛克菲勒唯一的儿子,早年便做出了退出标准石油公司事务、专注于慈善事业和艺术品收藏的人生决定。洛克菲勒二世及夫人阿比•洛克菲勒将绝大部分资产捐给了慈善事业,也是二十世纪美国最有声望的收藏家和重要美术馆的奠基人之一。

“世纪拍卖”收官之后,FT中文网《谈艺录》和美国著名历史学家、与洛克菲勒家族合作逾四十载的彼得•约翰逊(Peter J. Johnson)共同追溯了洛克菲勒家族的艺术收藏与文化慈善之旅。纵观家族百年传奇,几代人如何积累系统的艺术收藏、为美国诸多文化、艺术与教育机构建立坚实的理念与基础,对于当今有志于文化慈善事业的人士,仍富有深远的借鉴意义。

历史学家彼得•约翰逊(Peter J. Johnson)与洛克菲勒家族合作长达四十一年。他曾常年担任约翰•洛克菲勒三世(John D. Rockefeller 3rd)、劳伦斯•洛克菲勒(Laurance S. Rockefeller)和大卫•洛克菲勒(David Rockefeller)的政治、经济和慈善顾问。

约翰逊先生曾与约翰•恩索尔•哈尔(John Ensor Harr)合著过《洛克菲勒世纪》(席克里布纳斯出版社(Scribner’s), 1984年)、以及《洛克菲勒良知》(麦克米兰出版社(Macmillan), 1988年 )。他与大卫•洛克菲勒共同完成了大卫•洛克菲勒的个人回忆录(兰登书屋(Random House), 2003年),还是佩吉与大卫•洛克菲勒艺术品收藏全集第三卷至第五卷的主编。

吴可佳:今年五月,纽约佳士得“佩吉与大卫•洛克菲勒夫妇珍藏”的系列拍卖成交额逾8.3亿美元,引发了公众对于洛克菲勒家族文化慈善事业的关注。我想籍此与您回顾一下洛克菲勒家族在上个世纪建立艺术品收藏与文化事业的历程。约翰•洛克菲勒二世是标准石油公司创始人约翰•洛克菲勒唯一的儿子,父亲对他给予厚望,期望他能继承家族生意。洛克菲勒二世对管理石油公司没有兴趣,而是专注于慈善事业和艺术品收藏。洛克菲勒二世在四十岁出头的时候,已经基本上从家族生意中抽身出来。我想从洛克菲勒二世这一代开始讨论:他是如何对艺术品发生兴趣的?又怎么说服父亲、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的呢?

彼得•约翰逊:家庭里两代人的关系,例如父子之间、母女之间,总是复杂又有趣的。约翰•洛克菲勒与他的儿子洛克菲勒二世的关系非常亲密,约翰•洛克菲勒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对二世的期望很高。我们需要理解的是:归根结底,约翰•洛克菲勒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快乐。

在1904-1905年左右,洛克菲勒二世已经决定,他不希望成为生意人。尽管当时洛克菲勒一世是著名的标准石油公司创始人,他已经接受了儿子不接管家族生意的决定。洛克菲勒二世对父亲说:“我对您很忠诚,并希望继续致力于您在慈善事业领域、家族资产与投资管理方面的工作。”从我多年的研究来看,洛克菲勒一世对儿子希望退出标准石油公司的想法并不失望,当然如果洛克菲勒二世决定接管公司,他会非常高兴。由于洛克菲勒二世将他的理由阐述得既理性、又充满智慧,父亲对他的决定欣然接受。

洛克菲勒一世出生于十九世纪初期,是虔诚的基督徒,十几岁的时候便进入社会工作,逐步创立了庞大的公司,建立了现代石油工业。他事业有成、性格强势。当洛克菲勒二世表示,希望在标准石油公司业务之外的领域延续家族传承的时候,洛克菲勒一世是欣慰的。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父子之间并没有矛盾。洛克菲勒一世不收藏艺术。他不爱逛博物馆,也不爱看表演艺术,而是喜欢去教堂、或者呆在家里陪伴妻子和孩子们。在1911-1912年期间,纽约州维斯切斯特县(Westchester County)洛克菲勒家族宅邸(纽约市往北30英里)建成。这座豪宅由洛克菲勒二世负责施工,他的夫人阿比•奥尔德里奇•洛克菲勒(Abby Aldrich Rockefeller)掌管装饰。在宅邸的施工期间,洛克菲勒二世第一次接触到艺术,并深切感受到艺术品与家具装饰能够美化家居环境。

大约在1910年,洛克菲勒二世首次接触到中国瓷器。他购买了一批中国瓷器装饰父亲的宅邸,并爱上了明清特别是康熙时期的陶瓷。1914年,美国著名的银行家暨收藏家J.P.摩根(J.P. Morgan)去世后一年,他的儿子杰克(Jack Morgan)决定出售摩根的个人收藏。他知道洛克菲勒二世喜欢中国明清瓷器,便问他:“你愿意来看看这批收藏吗?”当时英国知名的艺术经纪商约瑟夫•杜文(Joseph Duveen)已经从J.P.摩根的收藏中购买了1,500件艺术品。最终,1915年中期,洛克菲勒二世从杜文那里购得100件中国瓷器,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重大艺术购藏。

洛克菲勒二世当时并没有足够的资金来完成这笔交易,尽管按照美国社会的标准,他的生活相当富足,但能用来进行艺术品收藏的金额却很少。因此,他不得不找父亲筹措这批款项。最初,由于洛克菲勒一世不懂艺术,他不理解儿子为何要花两百万美元来购买中国瓷器,拒绝了儿子的请求。1915年的两百万美元大约为今天的四千多万美元,是一笔巨款。洛克菲勒二世给他父亲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说:“我一向过着舒适的生活,不喝酒、不抽烟、对教会和家庭忠诚。(中国瓷器)是我唯一的爱好,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钟爱这些精美的艺术品,并希望能够购买它们。如果您不向我提供资金的话,我会从其他渠道来筹款。”

儿子的直言不讳对洛克菲勒一世是个挑战,他考虑再三,给洛克菲勒二世回信说:“我完全理解你,并很愿意向你提供这笔费用。与此同时,你不妨也给我买几件中国瓷器。”(注:即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洛克菲勒一世夫妻之间、以及与子女之间的大量交流均通过书信来进行,因为洛克菲勒一世坚信文字书写表达的重要性。)通过这次经历,洛克菲勒一世意识到,从小性格内向的洛克菲勒二世终于有勇气与他进行直接的理论,他也乐意接受洛克菲勒二世的成长与转变。这批中国明清瓷器的购藏,开启了整个洛克菲勒家族的艺术收藏之旅。

当时洛克菲勒与安德鲁•卡耐基是美国最富有的两大家族。洛克菲勒家族那时的身价换算为今天的货币价值大约为150-200亿美元。洛克菲勒二世能自由支配的资产充足,但他有许多清规戒律,他不喜欢大手大脚地花费,是个相当节省的人。但是,明清瓷器的超然品味与精美工艺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在孜孜不倦的学习过程中,逐渐成长为中国瓷器的重要鉴赏家。

之后,洛克菲勒二世开始涉猎其他领域的艺术品,如哥特艺术和罗马艺术、宗教艺术等。他的第二笔重要艺术收藏是一批极具震撼力的哥特和罗马艺术品、建筑物及其局部。其中一部分藏品摆放在他的宅邸里,另外一批则由于体量过大,捐赠给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同时,他还从收藏家乔治•格雷•巴纳德(George Grey Barnard)那里,将其从欧洲购藏的整栋修道院建筑的一部分购买下来。他对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说,我不但要把这批藏品捐给博物馆,还会建设一处新址。在二十年前,他购买了纽约曼哈顿北部的一大片土地,建设了一座公园, 之后以该公园为基础,建立了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The Cloisters)。到二十年代中期,洛克菲勒二世已经是极具威望的艺术收藏家了。

他在从J.P.摩根收藏中购买的明清瓷器基础上,又购藏了四百至五百件明清瓷器,同时还拥有哥特及罗马时期的艺术与建筑,包括一系列著名的挂毯–“独角兽挂毯”,目前它们是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的重要馆藏,与数百件珍稀的宗教艺术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收藏共同呈现在馆内。从1915至1925年短短十年间,洛克菲勒二世在中国瓷器、哥特及罗马艺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三个领域中聚集了一批非凡的艺术收藏。同时,他也开启了文化慈善事业,帮助美国重要的博物馆建设新的设施、并展示其捐赠的馆藏。

吴可佳:现在我们来聊聊洛克菲勒二世为何对这三个领域的艺术品兴趣:1921年他曾经与阿比去亚洲旅行,包括中国、日本、韩国等国家。当年的亚洲之旅对他的艺术收藏影响巨大。同时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他对宗教主题的艺术也很钟爱。

彼得•约翰逊:的确如此。1921年,洛克菲勒二世与阿比来到亚洲,他们拜访了日本、韩国、中国,并来到北京,参加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开幕。他先前购买摩根收藏的中国瓷器所引发的对于中国艺术的兴趣,在北京之行中进一步深化了:他得以在一个文化的上下文中来欣赏并理解中国艺术品。

之后,他和阿比在缅因州建造了一个中国雕塑艺术结合英伦花卉的园林,叫做阿比•奥尔德里奇•洛克菲勒花园(Abby Aldrich Rockefeller Garden)。由此可见,亚洲艺术已经渗透到洛克菲勒家庭的生活中。洛克菲勒二世的哥特、罗马及文艺复兴的艺术收藏,包括“独角兽挂毯”系列,都富有鲜明的宗教主题。对洛克菲勒二世而言,艺术品必须具有宗教意义,他也深谙亚洲艺术所承载的精神价值,例如佛教、儒家文化及日本神道的影响。作为一名受良好教育的鉴赏家,他对于艺术品的涵义及其重要性有清晰的认识:不仅仅是哥特、罗马及文艺复兴艺术中的基督教图像学,还包括他所收藏的亚洲艺术所代表的宗教意义。不难想象,这些不同的收藏门类在洛克菲勒二世看来,如何相互融汇贯通。

吴可佳:您谈到在短短十年中,洛克菲勒二世聚藏了一批重要的世界艺术珍品。在这十年的收藏之旅中,他有没有制定一个收藏的计划与战略?

彼得•约翰逊:今天当人们回顾各个收藏家的收藏历程时,往往说他(她)从一开始就有非常清晰的收藏战略。我并不认为洛克菲勒二世那时有特别的规划,从我对历史文献的研究来看,洛克菲勒二世和阿比对于不同门类的精美艺术品有强烈的鉴赏反应,并希望拥有它们、摆放在家里,与家人和朋友们分享。

我不觉得他有一个明确的收藏战略,当可被购藏的艺术品在他生活中出现,他会考虑是否需要购买,并作出决策。唯一能谈得上他有战略性地收藏的门类,就是哥特及罗马艺术。他希望在纽约市创造一个空间,能够反映创造西方文明的传统基督教价值观,并让大体量的艺术品与建筑在这个空间中得以呈现。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早期,他便着手开始规划:“我不能在家里后院放一个修道院的建筑,那么得考虑在其他的地方来展示。”这就是大都会美术馆修道院分馆想法的由来。最早,他是为了个人的艺术收藏喜好,之后,他希望与社区的民众分享,并提醒社会,有些重要的价值观需要为大家所理解、接受并分享。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他是有战略考虑的。

吴可佳:之前我们聊到洛克菲勒二世完成了人生的转折:从艺术收藏家到文化慈善家。除了您刚才谈到他建立大都会美术馆修道院分馆的经历,还有其他哪些因素帮助他实现了这一转型,开创了人生一系列重要的文化慈善事业?比如芝加哥大学的东方文化研究所就是其中很好的例子。

彼得•约翰逊:我觉得对于洛克菲勒二世来说,他首先是个慈善家,然后才是艺术收藏家。从父亲那里获得巨额财产之前,他已经意识到帮助父亲开展慈善事业的重要性,例如:资助美术馆。十九世纪晚期是美国一批重要私人博物馆的创建初期,例如最早的波士顿美术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洛克菲勒二世当时为这些美术馆捐款,并在二十世纪初期说服父亲也参与捐助。

我一向强调慈善事业(Philanthropy)与公益事业(Charity)的区别,其他许多历史学家也和我持同样的观点。公益事业是直接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例如:孤儿问题、重病医院等等。而慈善事业是为理解和发现问题之根源所做的努力,例如:探求疾病的成因、战争的成因、失业的原因等,随后再建立处理问题的架构。慈善事业是一项复杂的工程,你不能一次解决所有的问题: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交替期间,洛克菲勒二世致力于通过科学研究来解决疾病之谜。纽约著名的生物医学研究机构,洛克菲勒大学是全球最著名的生物医学机构之一,便是很好的例子。北京协和医学院与洛克菲勒大学类似,不仅仅是治疗疾病,还通过医学研究来发现疾病的成因,并采取相应的措施。

此外,洛克菲勒家族的慈善事业还包括核物理学、分子生物等。如果讨论到文化慈善事业,洛克菲勒二世的理念是:若公众能够充分接触到视觉艺术珍品,或者优秀的表演艺术,如音乐、舞蹈等,那么这将对世界产生积极的影响。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而言,这没有发现小儿麻痹症或黄热病的病因、或者实现基因研究突破那样具有举足轻重的社会意义,但是提升公众的日常生活品味也是非常重要的事业,特别是当这些努力与公立学校系统相关时。二十世纪初,美国大部分地区尚没有公立学校,洛克菲勒二世所投入的慈善事业还包括在全美建立一系列的公立学校。

因此,慈善领域是洛克菲勒家族可以进行创作的巨大画布,他们能够为其参与的所有事业提供经济支持,而他们决定只为其中的一部分买单,同时鼓励其他的资助人也做出贡献,例如:政府机构或者其他慈善家,以让他们意识到:这些事业意义重大,他们也应予以助力。

吴可佳:在洛克菲勒二世所参与的文化慈善事业当中,哪一项他经历了最大的挑战?他又如何应对这些挑战呢?

彼得•约翰逊:我觉得在文化慈善领域中,他经历的最大挑战是建立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他当时的愿景目标是:不仅仅创立一家美术馆,而是一家完全对公众开放的美术馆,坐落在纽约市的一个公共公园之上。

他的计划是:建设一座公园、以及公园内部的道路、种植树木,完成基础设施,随后实现修道院美术馆的建设。之后,将这座美术馆捐赠给纽约市政府,希望由其来进行日后的管理,例如:维护植被与草坪,保护建筑与艺术品的安全。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纽约市政府拒绝了(这件礼物),说:“我们不想要”。

吴可佳:理由是,维护这座美术馆的成本太高了?

彼得•约翰逊:我猜想当时政府的考虑是,如果他们同意接受这座美术馆,并负责永久性地维护它,那么会创造一个先例。洛克菲勒二世用十年时间说服纽约市的政客,接受这项捐赠:他先投入数百万美元建造公园,再耗费数百万美元建设修道院美术馆,整个过程一共花了他十二年的功夫。为了这项庞大的文化慈善事业,他不仅与大都会博物馆的各位董事会成员周旋,还与纽约市各个政府官员进行长时间的沟通。洛克菲勒二世不希望妥协太多,他还是坚持:政府要做出承诺,永久性地维护这间美术馆。在他一生中所投入的所有文化慈善事业中,这是最富有挑战性的。

吴可佳:可以想象,说服纽约市的政客们做出如此承诺,该有多么困难。

彼得•约翰逊:的确如此,政客们有他们自身的考虑。有意思的是,后来的几十年中,有段时间纽约市由于税务收入减少、政府削减财务预算,大都会美术馆修道院分馆所坐落的崔恩堡公园(Fort Tryon Park)曾经无人照料,陷入荒芜状态,建筑也趋于破旧。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个民间团体重新发现了纽约市与洛克菲勒二世当年达成的协议:承诺按照高标准来维护美术馆。这个民间团体决定发起筹款运动来维护美术馆,并说服纽约市政府同意对美术馆及所在的公园展开修复工作,并承诺在修复完成之后,继续承担维护它的责任。你可以看到,洛克菲勒二世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所担心的事情,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政府不遵守其承诺,美术馆及其公园的状况即会恶化。

吴可佳:现在我们聊聊洛克菲勒二世的夫人阿比,她与丈夫的性格迥然不同,非常外向,她的艺术收藏活动与洛克菲勒二世是完全分开的。她所关注的收藏领域是哪些?她的收藏兴趣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彼得•约翰逊:我看过大量洛克菲勒二世的收藏,精彩纷呈的世界顶级艺术珍品。但洛克菲勒家族中最具影响力的收藏家还是洛克菲勒二世的夫人阿比。当阿比于1901年嫁给洛克菲勒二世时,她的父亲纳尔逊•奥尔德里奇(Nelson Aldrich)是美国政府德高望重的参议员,一位有才情的收藏家,喜爱欧洲艺术,也是美国进口欧洲古典艺术免税法案的核心支持者之一。他经常在夏天带家人去欧洲旅行。

阿比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她的姐姐露西(Lucy)到巴黎、柏林、伦敦等城市云游,在参访欧洲博物馆的过程中,了解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艺术。那时的巴黎是欧洲现代艺术发展的重镇,她们在旅行的过程中,可能接触到塞尚、莫奈和马奈的作品,以及其他印象派大师的艺术。因此她与洛克菲勒二世的艺术教育背景完全不同,洛克菲勒二世之前从来没有接触到这类艺术品。

两人成婚之后,阿比逐步建立了自己的艺术收藏领域,她喜爱的艺术门类更为宽广,这可能与她早年旅行的经历有关。结婚十年之后,她对传统的日本版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她涉足艺术收藏最早的门类,如歌川广重的版画等。从我所做的研究来看,她曾经在纽约帕克博纳特(Parke Bernet;后来被苏富比所收购)的拍卖会上以五美元购买日本版画。今天的五美元只够买杯咖啡,但是1915-1916年期间,五美元足够买到上乘的艺术品。

阿比从古典日本版画开始了她的艺术收藏。当时欧洲和北美的上流社会,充溢着对于欧洲和美国帝国主义文化的自豪感,大部分收藏家关注的是古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在欧洲占据主导地位的艺术。阿比收藏传统日本版画不啻为一种颠覆性的行为,这意味着“在欧洲主导的艺术之外,还发现了优美并富有价值的艺术品”。那时购买日本版画的少量收藏家也收藏非洲艺术,并开始关注莫奈、塞尚等一批印象派及后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及民间艺术。

因此,阿比的艺术收藏领域与她丈夫所专注的、价格高昂的艺术门类截然不同。除了传统日本版画之外,洛克菲勒二世不喜欢阿比收藏的大部分艺术品:例如印象派及后印象派画家,他们往往个人生活不羁,裸女是他们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虽然米开朗基罗与提香也画过裸女,但这些作品大多富有宗教主题。印象派及后印象派画家创作裸女,常常仅因为他们为裸女的美色所吸引。这些作品的主题,是洛克菲勒二世无法理解的。

他对阿比说:“我不会提供资金支持你购买这样的艺术品,我也不允许你在我们宅邸的公共空间里展示这些艺术品。如果你想购藏,没问题,但全部得依靠你自己的资金,而且这批艺术品不能与我的收藏放在一起,特别是不能让我们的孩子们看到你的这批收藏。”阿比从她父母那里继承了一笔相对少量的财产,她称之为“奥尔德里奇资金(Aldrich money)”,每年的费用为几千美元。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她开始以这笔资金购买马蒂斯的版画等。这对她来说,是富有反叛性的收藏行为,颠覆一个既成的收藏体系–不是说她讨厌当时大都会美术馆所收藏的欧洲古典艺术,而是她试图表达:“这批欧洲现代艺术也非常优秀,我们应当对它们有所反应。”她在二十世纪的艺术史、特别在艺术收藏领域,是位关键性的人物。

吴可佳:如果我们把这批艺术家放在历史的语境中,他们是那个年代的当代艺术领军人物。

彼得•约翰逊:没错。阿比不仅自己感兴趣,还说服当时遇到类似与丈夫持不同收藏观点的女性,资助这批欧洲和美国的当代艺术家 。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早期,她便开始与价值观近似的朋友们讨论:在纽约成立一座美术馆,致力于关注这批艺术家的作品,例如雷诺阿、莫奈、塞尚、马奈、马蒂斯等。当时像莫奈和马蒂斯这样的艺术家还活着,她们的想法是:“艺术家不需要等到去世之后才能成名。”

她们在二十年代早期收藏梵高的作品时,被他的人生悲剧所震撼:这位创作了大量杰作的艺术家,在世的时候仅卖出一幅作品,37岁在贫困和精神疾病的困扰中自杀。那时美国许多艺术家生活极为窘迫,在不断尝试创作新的艺术风格。因此,通过创立纽约现代美术馆,阿比力图向公众表达:“看看你们的周围,有大量当代艺术家在创作精彩的艺术品。他们可能与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不同,但是他们对待我们当今的世界具有独特的眼光,我们应当关注他们,为他们提供支持。”这是她最早形成纽约现代美术馆这一想法的来源。

吴可佳:从时间上来看,洛克菲勒一家在二十年代去了趟埃及,纽约现代美术馆的想法基本上在埃及之行以后便确定了。在埃及旅行期间,阿比遇到了美术馆的联合创始人莉莉•布利斯(Lillie Bliss)。我想和您探讨一下当时阿比创立纽约现代美术馆的情形。在今天,全球当代艺术蓬勃发展,建立一个当代艺术的私人美术馆是非常普遍的事情,但那时作为一名养育六个孩子的家庭主妇,关注社会的非主流艺术,并计划成立一座美术馆来支持这样的艺术,可以想象所遇到的重重阻碍。

彼得•约翰逊:的确是这样。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对于洛克菲勒二世和阿比都是关键的十年。洛克菲勒二世的主要精力放在为大都会博物馆贡献藏品、并建设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而阿比的艺术收藏从传统的日本版画、美国民俗艺术,扩展到富有创新的艺术领域,我们目前称之为“现代艺术”。她和几个朋友们开始讨论成立一座美术馆–我们都知道,建立美术馆并加以维护是耗时耗力又相当昂贵的。在这群朋友中,包括史蒂芬•克拉克(Stephen Clark),缝纫机制造商的后代,也是自二十世纪初便开始收藏现代艺术的重要藏家之一。在二十年代,阿比目睹丈夫建立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的经历,也初步与朋友们探讨建立一座现代美术馆的想法。

阿比与丈夫和儿子大卫•洛克菲勒在二十年代去埃及旅行。埃及对于洛克菲勒二世而言是“圣经之地”(Bible Land),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艺术也对他极具吸引力。在埃及之旅中,他将自己沉浸在古代文化与艺术当中,阿比虽然对这些艺术也有兴趣,但她的关注点却是波斯艺术、印度细密画、伊斯兰当代艺术等。在旅行途中,他们与莉莉•布利斯(Lillie Bliss)相识,莉莉•布利斯在日后成为阿比建立纽约现代美术馆的联合创始人。她们在旅途中的相遇完全是巧合。不过我们也能想象,当她们坐船沿着尼罗河漫游的时候,长时间地讨论文化与艺术,分享彼此的理想,在参访古代艺术博物馆的过程中思考:我们能做些什么来支持当今的艺术?纽约现代美术馆的想法很有可能就是这样逐步成型的。

到1929年末,他们已经筹措了足够的款项,在曼哈顿57街租了两间房–当时的资金还不够买栋建筑–同时得到一位哈佛大学教授的建议:“你们需要请一位了解当代艺术的专业人士来负责这座美术馆。”他推荐了自己曾经的学生、后来在卫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教书的年轻人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Barr Jr),当时在美国可能是最懂现代艺术的人。阿尔弗雷德•巴尔对于现代艺术的重要性抱有近乎疯狂的热情。他随后被聘为纽约现代美术馆第一任馆长,对于美国及全球现当代艺术的革命性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力。

吴可佳:当阿尔弗雷德•巴尔被任命为馆长时,年仅27岁。今天人们回顾纽约现代美术馆的发展历程,阿尔弗雷德•巴尔与阿比•洛克菲勒常常被视为同样关键的人物。当时他们之间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

彼得•约翰逊:巴尔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学者,对于现代艺术的知识极为渊博,深谙现代艺术在整个艺术史的上下文,例如,某些艺术品如何追溯到埃及古代艺术等。他口才惊人,也熟悉当时的一大批艺术家。在纽约现代美术馆建立以前,他就经常去欧洲旅行,参观艺术家工作室,与他们长时间的交流。他了解艺术家希望通过创作来实现什么,以及他们的创作与艺术史有怎样的联系。例如,他是马蒂斯的密友,熟知马蒂斯的创作理念。他了解,现代艺术希望将看待事物的方式变得扁平化,并关注新的、富有挑战性的艺术主题。例如:应如何看待毕加索立体派的画作,他是癫狂的艺术家?还是试图将事物进行结构?巴尔能够向阿比以及更广的听众来解释这些创作思路。

我12岁的时候,到纽约拜访祖父母。我的祖父给我一些零钱,带我到地铁口,告诉我应坐到哪一站可以到纽约现代美术馆。我之前从未接触过现代艺术。当我来到美术馆,付了门票,进到馆里,看到的第一件作品是画家卢梭(Henri Rousseau)的“沉睡的吉普赛人(The Sleeping Gypsy)”,我记得当时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应。然后在馆里接着参观,看到毕加索和莫奈的作品。在莫奈的大幅作“睡莲”前,深受震撼: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艺术品–这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

可以想象在二十年代,阿比•洛克菲勒的反应是类似的:这是一种近乎情感性的反应,你看到这些富有力量、充满感情的作品,但不知如何解释它们。巴尔能够非常清晰地阐释这些作品:艺术家希望表达什么?为什么这些作品如此重要?因此他是纽约现代美术馆的灵魂人物。阿比对于现代艺术的知识也逐渐深化,她所致力的领域是:进一步扩大欣赏现代艺术的观众群体。美术馆的功能不仅是在墙上挂艺术品,还需要规划各种艺术项目、对艺术品进行深入解读等。阿比和她的朋友们则是美术馆不断发展的推动力量。

阿比无法独自来实现这项事业,之前我们谈到,她的丈夫不愿意提供资金支持,向公众展示富有颠覆性的艺术品。她的朋友们能够带来充足的资金,而阿比为美术馆的建立与发展带来了声望和社会影响力。巴尔凭借其非凡的才华,为美术馆策划一流的展览。纽约现代美术馆的第一个展览于1929年举办,是马蒂斯的作品首次在美国公开展出。此后,1931年年底,美术馆为墨西哥画家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举办了个展。他是首位在美国举办个展的拉丁美洲艺术家。巴尔认为,里维拉是现代艺术史上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

你可以看到巴尔的巨大影响力:他说“我们需要支持马蒂斯、里维拉”,美术馆的资助人便会接受他的决定。巴尔于1928年在莫斯科见到里维拉。1927-1928年间,里维拉作为墨西哥共产党党员,被苏联邀请参观莫斯科,在那里他创作了“1928年5月1日的莫斯科”(May Day, Moscow 1928)的写生水彩作品。阿比在巴尔的建议下购买了这套作品(目前为纽约现代美术馆的永久馆藏),并随后邀请里维拉来到纽约,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举办个展。今年五月初纽约佳士得的拍卖中,里维拉的作品“竞争对手”)The Rivals, 1931)以九百七十六万美元售出,创造了艺术家的个人记录。也反应了巴尔对于阿比的影响。他还说服阿比,在洛克菲勒二世建设纽约洛克菲勒中心的过程中,委托里维拉为洛克菲勒中心创作核心区域的大规模壁画。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创作未能完成,但说明了在巴尔和阿比的紧密合作下,一名当代艺术家能接受如此重要的委托创作。

吴可佳:如果我们总结一下他们的工作关系:阿比凭借她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吸引其他艺术资助人,支持巴尔举办展览、发掘艺术家。而巴尔是阿比在艺术鉴赏领域的指南针,也是纽约现代美术馆在学术上的规划师。

彼得•约翰逊:的确如此。当你看一座博物馆的策展人和资助人的关系,总是很奇妙的:策展人为博物馆提供了学术和艺术上的战略方向,而资助人提供资源和资金的支持。纽约现代美术馆的发展初期,它的艺术和学术领袖是巴尔,在美术馆当时规模不大的董事会中,有的董事对艺术的了解可能不比巴尔少,因为他们很早就开始收藏现代艺术:当时巴尔仅二十多岁,而这些董事至少四十多岁,在现代艺术收藏方面也有丰富的知识积累。因此他们之间在艺术领域的交流是相当频繁的。这些董事们依靠巴尔所做的,是设计美术馆的艺术项目(包括策展)、并为美术馆带来深厚的学术基础。

很难说,是这些董事们给巴尔发号施令,还是巴尔说服董事会按照他的思路来主持美术馆。这个过程是相互的,有大量热烈的反复讨论: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样的艺术项目,又如何筹款来实现它们。巴尔不仅希望为当代艺术家提供其艺术创作的展览机会,还打算记录并呈现现代设计的发展脉络。因此,巴尔所设想的纽约现代美术馆是一座空前的美术馆,在美国当时没有其他美术馆做同样的内容:记录正在发生的历史。例如:他花了大量心血将德国包豪斯风格的建筑与设计,通过美术馆的收藏和展览呈现给美国的公众。对巴尔和董事会来说,美术馆应当对社会生活产生深远的影响,因为艺术、设计与时装对人们的日常生活十分重要,人们能够参与其中,这是一项非同寻常的事业。(转载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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